第76章 暗室之謀
楊寄昏昏然被送離歷陽城門,被清冽的晨風一吹,被刺眼的陽光一照,瞬間清醒過來。
桓越不是善類,跟這些人打交道,注定他也不能是原來那個自己了。楊寄打馬驅馳,眼中含着一點無奈的薄淚,直到看見自己一方了,才伸手拭去眼眶子上的濕痕。他已經做好了抉擇,硬下一副心腸,滾鞍下馬,環顧着那神色各異的虎贲士卒們,說:“我親自見到了陛下,陛下下旨,清君側。”
那卷黃絹的文書,此刻顯得沉甸甸的。曾川率先搶過來,匆匆看了一遍,就是一口口水吐在地上:“媽拉個腳!桓越這龜孫竟然拿咱們大王開涮!他當人家都不知道,小皇帝一個字都不識?他挾天子以令天下,也未免做得太過火了!”他憤怒的目光直射楊寄:“楊寄!裏頭那龜孫挾持陛下,還……還弄死了我叔父,我們跟他幹!你呢?!”
他倒是對自己丁點兒不疑。楊寄冷眼旁觀,果然帶來的這些人中有一群是義憤填膺、跳腳不已的,還有一群面色凝重,大約是尚在觀望。他心裏已然有數,這雜混的虎贲軍伍,有跟着皇甫道知的,自然不能忍受桓越潑髒水到自己家主身上;另一些則是庾含章的人,旨意中贊頌庾含章“明是非”“善忍讓”,他們自然不願拿身家性命去為皇甫道知賣命。
楊寄最善燒火,立時道:“可不是!歷陽城東門最薄弱,我剛剛偷偷打探過,我們還帶了些攻城的辎重,不如以曾侍衛為前鋒,帶一支敢死的隊伍先行輕裝攻城。我和其他人在後頭運送辎重,等前鋒把垛口的士兵都解決掉了,我們一同攻城!”
曾川從來沒有打過攻堅之戰,昨晚上跟着楊寄,以少勝多那是輕飄飄的,便以為打仗就是那麽簡單而已,立刻信服地點點頭說:“好!我自然要首先為叔父報仇!等下進了城,讓我親自砍下桓越這厮的頭顱,當尿壺好好撒一泡尿!”
與他同氣的人揎臂嚷道:“也讓兄弟們都撒泡尿!出出惡氣!”……
楊寄點點頭:“好,願意跟着曾侍衛的就一起上。但是雖然攻其不備,也需當心才是。我在後頭做你的援軍!”
曾川意氣風發穿上铠甲,帶着他的一千餘人一路塵埃高揚地繞向歷陽東門而去了。楊寄看他的背影,這家夥屁股上的傷大概還在疼,因而不耐颠簸,他懸空着身子,卻異常堅定。曾川其人雖然粗糙,但在虎贲營這些日子,一同吃喝嫖賭,倒也有些同袍的義氣和感情在。楊寄想到自己利用人家對他的信任,哄着這位曾經的兄弟走上了一條通向黃泉的路——只為自己解救家人的私心——突然覺得鼻酸。
他反複拿沈嶺的話告誡自己:若要成就大事,不能被感情贻誤。
直到看着曾川的背影被風塵掩住,楊寄才一咬牙,心裏默念着:兄弟!來日我為你多燒些紙錢,多供些漿飯。今日,你就為國盡忠報效吧!
估計前鋒的隊伍已經行了一刻鐘左右,楊寄才帶着剩餘的人往歷陽城東而去。遠遠的,就看到東城門口的慘況:桓越将曾川他們誘入甕城,前施絆馬索,後用床子弩,剿滅得幹淨。楊寄只覺得握馬缰的手都在顫抖,戰栗的牙縫裏擠出話語來:“賊子太黑心腸!竟然算計我們的弟兄!咱們上!報仇!”
他不容自己有絲毫思索的機會,大吼一聲拎馬狂奔,後頭是他追随者的馬蹄聲,如雷震耳。楊寄的淚水抛灑在呼呼迎面的風中,十箭的距離在馬匹蹄下不過一瞬,作為援軍,他自然打得甕城外的歷陽軍措手不及。而桓越,大約也是把這些守城的人當做棄子。東城門大開,燃着複仇之火的虎贲士兵迅速攻占,殺得歷陽軍隊片甲不留。
“報——”
楊寄剛好找到了曾川的屍體,被強弩射得刺猬一般,箭箭穿胸而過,血流遍地。他蹲在這位同吃、同喝、同嫖、同賭的兄弟面前,巨大的愧疚令他發顫。他好容易才收攝心神,擡頭問道:“怎麽?”
“剛剛抓住了歷陽的守軍,說桓越棄城而去,直奔江岸,大約準備坐船向西行。”
“追。”楊寄并不多廢話,起身重新上馬。跟着他的人有些猶豫,終于有人道:“楊校尉,桓越早有預謀,東城削減我們的實力,又放火燒了歷陽的糧倉和兵器庫,現在半邊城裏是大火,不知死了多少人。若是穿城而追,我們自己也要被火燒死;若是繞城牆去追……就追不上了。”
“我們還有多少人?”楊寄又問。
那人答道:“也只有不足一半了,追上去,野戰也未必打得過。”
桓越做得好真的一場戲!楊寄心裏又酸又苦,思忖了片刻說:“既然如此,先救百姓!我們的人,幫着滅火吧,能救活一個是一個,也算是功德了。”
歷陽城裏半是焦土。百姓遭受這樣的無妄之災,只知呼天搶地,號問上蒼為什麽待他們如此刻薄。楊寄脫掉盔甲,輕身上陣,咬着牙根一句話不說,幫着傳遞水桶、推倒将要蔓延火勢的土牆和房屋,忙到傍晚,終于将大火控制住了。
歷陽城裏的焦屍散發着臭味,號泣聲此起彼伏,楊寄才洗得清爽的臉上又是一層煙火色,幾處頭發也有些枯了。他餓得要命,帶人檢點了糧倉,裏頭顆粒皆無,又翻找了幾座官署,才找到些糧食,匆匆煮了稀粥,自己唏哩呼嚕喝了兩碗,又四下散發給無家可歸的百姓填腹。
“桓越你這混蛋!”他捧着稀得照見人影的粥,心裏暗暗罵着,罵完桓家祖宗十八代,突然覺得自己也該罵一罵,于是又在心裏罵自己:“楊寄,你他媽也是個混蛋!”
還沒罵得自己難過,突然有吃飽了百姓“撲通”跪倒在他面前,哭着喊道:“青天!”楊寄心裏頓時慌了,丢下粥碗去扶那個跪的。沒料到,這個人像起頭似的,周圍呼啦啦跟着跪倒了一片。老百姓要求并不高,誰對他們客客氣氣,誰不讓他們餓肚子,誰看起來像個好人,他們就真心地喜歡誰。
楊寄扶起這個,跪倒那個,應接不暇。那些真摯的哭泣聲,像是孩子好久沒有見到娘親。楊寄止不住鼻頭發紅,想着自己和桓越暗室之謀做下的混蛋事,眼淚終于掉了下來,他不知扶面前這黑壓壓一片中的哪個才好,只好自己也一屈膝跪倒了:“楊寄我對不住大家!叫大家夥兒吃苦了!好日子會來的!會來的!”
好日子什麽時候來,他并不知道,心裏酸完,在沒有燒掉的衙署裏和衣而卧,亂糟糟睡了一夜覺。第二日,他們的探馬傳來消息:桓越從江邊乘着戰船,一路扶搖向西,江上關卡尚未建好,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逆流而上。再過幾日聽聞,桓越不費兵卒,便讓上游的沿江的幾座小城盡豎降幡,将建邺做團團包圍之勢。
時機應該也已差不多了。楊寄收拾心情,點數自己這方的殘兵剩勇,又東拉西扯吆喝來一些漁船,浩浩蕩蕩回到了建邺。
和桓越所奪取的城池相比,楊寄攻打歷陽,算得上是唯一的勝仗。雖然幾千人輸不到一半回來,但好歹把歷陽這座要塞搶回到自己一方手中,且把桓越從歷陽城裏打跑了。皇甫道知雖然心裏還是對楊寄毫無好感,但此刻危急,正是朝廷要對将帥之才,做出虛懷若谷姿态的時候,他含着微笑,在朝堂上代天行事,好好為楊寄擺了一頓慶功酒。
“可惜如今猛虎環伺,不能放開一飲。”皇甫道知冠冕堂皇地說,“楊校尉勇而有謀,指揮得當,打下這樣的逆犄之戰,真是國之大幸!不過,危急關頭,實在不敢讓楊校尉多飲了。我與太傅已經議定,下旨拜你為中領軍,蕩平桓越這個逆賊。”
楊寄愣了片刻,放下酒杯道:“慢來!我當中領軍?陛下的旨意?我怎麽有些沒明白?陛下不是……”
皇甫道知微微笑道:“前頭小皇帝被桓越挾持,只怕兇多吉少,聽說已經被弑駕崩了。國家豈可一日無君?孤與太傅已經商議過,另立我庶長兄之子為新帝。陛下現在正在演習禮數,明日加冕禮成。剛剛孤說的,就是當今皇帝陛下的旨意了。”
啊哈!楊寄在心裏好笑:原來立個傀儡皇帝分分鐘的事啊!轉瞬,他又覺得那個沾染了他“翁翁”一身血而不肯洗的白癡小皇帝,就這樣什麽都不是了,估計真的要“兇多吉少”了,也真是個可憐孩子。
皇甫道知說:“大禹治水時三過家門而不入,也請楊校尉早做準備,不要耽于兒女私情,還是這兩日就出發吧。”
媽的,這人小氣得連他和阿圓團聚兩日都不肯!楊寄現在有了底氣,毫不客氣說:“咱們老家的土話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大王要我賣命地打仗,我願意的;但是,如今這麽點人,去打這麽多城,實力完全不對等,擺明了找死。我楊寄一個人死掉沒啥大不了,大王也願意把朝廷的中軍也這麽葬送掉?那到時候,桓越要入京,也沒有人擋得了他了。”
皇甫道知臉色暗沉,颌角變得峻厲起來,他惡狠狠問:“那你想怎麽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