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初戰告捷
大家聽楊寄這一說,再連起來一想,果然不錯,個個都是倒抽涼氣。有主張殺掉船家洩憤的,有主張先回建邺召集戰船的,大部分則是群龍無首,張皇四顧而已。
楊寄咬牙想了想:他近乎是給庾含章立了軍令狀來的,如果臨陣脫逃,萬一落個把柄給皇甫道知,自己和阿圓的往後就很難說了。他擡頭看看江面,日頭更晚了,江水半是濃綠的碧玉色,半是濃赤的瑪瑙色,晚上的霧霭升騰起來,江面一片模糊,漸漸開始看不清楚遠方了。
楊寄骨子裏的賭徒性又開始在這樣一個夜晚即将來臨的時刻,升騰起來了,他對周圍的人說:“現在回去,我們就是十足的逃兵,誰願意做太傅殺雞儆猴的那只‘雞’的,就大聲和大家喊一喊‘回去’二字好了。如果沒有——”他環顧四周,果然沒有人說話了,他便張嘴:“既然沒有人打算帶頭回去。這裏,我職位最高,我說了算。”
夜色像濃墨洇在宣紙上,漸漸由東向西滲開,壓得晚霞紅得發紫,餘下窄窄的一片光亮,遠遠地,看見船只一條條又慢慢搖了過來,船夫哼着悲戚的小曲兒,一船聲動,船船嗚咽。楊寄心裏一酸,陡然又想起沈嶺曾對他說過的話,強迫自己把心裏油然的情感壓制了下去。
船只靠近,他若無其事一般,舉着手裏照明的火把,上船蹭了兩下船板,回頭揮揮手招呼道:“上來吧。把家夥什兒也都帶上來。”
船家行到江中,楊寄左右看看,船隊以他為中心,集中地向西對岸行駛,江流至此轉折,江波也有些小漩渦,楊寄突然一揮手中的火把,向左指了指,又向右指了指,然後把火把埋進地上的沙盆中,鎮定自若地對船家說:“向東去。”
船家磕磕巴巴地說:“軍爺,你們向東……不是要到廣陵了麽?”
楊寄笑道:“不必那麽遠,挪開三裏地就成,江上轉一轉舵,三裏地輕飄飄的。”
船家猶豫了一會兒,又笑道:“還是直線最近。”
楊寄“呼”地把刀拔_出_來,架在船家的脖子上,狠狠道:“我知道你家人在對岸被扣着,但是這會兒你不聽我的,我立刻殺你,到時候你以為自己家人能活?”船家幾乎吓傻了,半日才結結巴巴說:“軍……軍爺……這……這是做什麽?”
楊寄見他老實巴交的可憐模樣,那刀其實根本使不上勁,可他還是用力在那人脖子上蹭了蹭,硬是拉了條淺淺的血口子:“聽我的,沒你的事,不聽我的,我就殺你。我也是水鄉長大的人,游泳搖船都會——奶奶的,死了胡屠夫,就吃混毛豬!”
船家唬得渾身發抖,差點連搖橹都掉江裏了,他看看旁邊,自己右邊的幾十條船也都紛紛駛離原先的航道,往東而去,這才知道這群當兵的是有預謀的,他顫着聲音說:“我這就往東去……軍爺手下留情!”
楊寄握着刀,刀尖戳在隔板上,雙眸炯炯地盯着船家,見他果然是個憨厚老實的漁民,一絲不敢錯亂地朝他指定的方向去了。楊寄略略松了一口氣,主動攀家常:“大叔,原來船上還有誰啊?”
船家抖了半天才回答:“就是老婆和倆皮小子。”
楊寄想着阿盼,不由輕嘆一聲,放下刀說:“大叔,你放心,我是過去打那些抓你老婆孩子的壞蛋的。等救下你老婆孩子,還放你回去過好日子。”
船家瞥眼望望楊寄,還有那十來個虎視眈眈的軍士,沒敢做聲,眼淚“吧嗒吧嗒”往水裏掉落。好容易到了江對岸,楊寄他們脫下甲胄丢在船上,又留下一人看守船夫,等其餘的船也來齊之後,帶上弓箭刀槍,跟着楊寄,小跑步朝歷陽的方向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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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裏地在一番疾跑之後也不過一刻鐘的事,江岸都是新生的蘆葦,從密密層層的幹枯老葦葉中探出頭來。楊寄他們果然看見歷陽的江堤邊,密密地埋伏着人。兩邊都不點燈火,但是沿江的桓氏軍士,其剪影恰恰落在夕陽的最後一絲紫紅色餘晖裏。他們屏息凝神地望着江面,點着漁火的船只慢慢駛近,但始終不到硬弓的射程,那些埋伏的人們似乎也一直焦灼不安地起伏亂動着。
楊寄打眼看去,并不能看出沿江安排了多少人,他帶的那些人也不免有些犯怵,壓低聲音問道:“楊校尉,我們這裏區區四百人而已,他們不知道有多少啊?萬一懸殊太大,再是背後偷襲也沒有用啊。”
楊寄愈是心裏緊張,愈是語氣平淡,低聲笑道:“放心吧。我和桓越賭過幾場樗蒲,這小子好大喜功,腦子卻不大轉彎,那時棋枰上就是喜歡分散各子兒,想着能多贏一個是一個,而實際是輸完這裏輸那裏,一個空子都鑽不着,一處領地都保不住。今日他布陣,想必也是這個思路,沿江分散他的人,想着防線越長越好,越多捉我們一個是一個,卻不想背後藏着偷偷而來的我們呢!”
江上驟然起了一陣東風,說時遲,那時快,楊寄用他最快的速度,點着火折子,在浸透油脂的火把頭上一晃,火便熊熊燃燒起來,他把火把一舉,江上得到信息,也紛紛點起了火,遠遠望去,只覺得江面上影影綽綽全都是船只,少說也是數百艘!
桓氏的軍士們看得愣神,怎麽都沒算過來:敵軍怎麽突然多了這麽多。他們還未注意背後的火把,倒是遠處在城牆角樓上放哨的瞧見了,可惜又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楊寄更知自己以少戰多,事不宜遲,喝一聲:“快!”那些訓練有素的虎贲侍衛,已然把手頭包着油布的箭搭到弓上,點上火,朝着江堤上射過去。夜空中,如同劃過點點紅色的流星雨,而江堤上的爛泥灘裏,全是幹燥的枯蘆葦,瞬間着了大火,蓬得半天高,桓家的軍士,半是身上着火,半是吓的,幾乎全數蹦了起來。
而江上,以火光為號令,突然逆着風一陣加速,眼看那百十盞漁火已經到了眼前。桓軍以為不敵,已然亂成一鍋粥,狼奔豕突。楊寄的人都是輕身上陣,也不肉搏,只遠遠地放箭,帶火的箭中夾雜着銳利的鋒镝寒光,瞬間把江堤變成了一片赤紅的人間地獄。
漁船上的虎贲侍衛們也跳了下來,他們身着重甲,裹着潮濕的鬥篷,近身打這些已經沒有鬥志的桓家士兵簡直是切菜砍瓜;大火中,更多人翻滾呼喊,卻也無力抵禦無情的烈焰,有跳進江裏求得清涼的,更多不會水的,瞬間就被江流沖走了。
但也只有跳進江裏的士兵,才算死得清醒:建邺來的船只根本沒有數百之多,不過是楊寄他們把船桅上系上繩子,連在一起,在繩子上高高地挂了一串燈火而已。
敵人殺得差不多了,兩支隊伍會合,給那些沒死的補刀。大火映在每個人臉上,照得人臉半黑半白,汗血交流,個個宛如厲鬼從修羅地獄中爬了出來。
昏昏昧昧中,楊寄有些恍惚,手中刀刃上滴下的血,敵人頸中濺出的血,在他的衣褲上畫出一道道暗紅色的豹斑虎紋。突然,誰在後頭狠狠揍了他一拳,楊寄本能地回身一刀,那人動作也快,起刀擱住,然後一口帶着腥味的唾沫噴在楊寄臉上:“混蛋楊寄!你什麽馊主意!這場亂殺,我叔父——我們的中領軍——被綁在蘆葦叢中的,活活燒死了!”
楊寄怔怔然愣了片刻,突然狠狠一甩手,劈面給了罵罵咧咧的曾川一個耳刮子,怒聲道:“橫豎是死罷了!要問罪,回建邺再問!現在這裏,我是校尉,我是最高領軍長官!”
曾川給他驀然的一爆發居然吓傻了,捂着臉連疼都覺不出。而其他人,早就為楊寄指揮這區區數百人打贏的逆犄之戰服帖得五體投地,怒沖沖看着曾川,護着楊寄左右。楊寄在火燒蘆葦的“哔剝”之聲中,看了看已然委頓的那些碧綠的新葦,冷着臉環顧四周,說:“這會兒計較,簡直是蠢透了!歷陽城裏的援兵正在趕過來了。你們聽見馬蹄聲了嗎?”
衆人都愣住了。
“走,也來不及了。”楊寄戰神一般,高大的身軀挺立在火光中,鮮血縱橫的臉一閃一閃地映着火光,忽明忽暗,又如同鬼魅,他勾起唇角,露出一個引領衆生的微笑:“既然來了,兄弟們,像個男人一樣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