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渡江
曾川屈腿站在馬镫上,屁股離鞍,用極其別扭的姿态,終于騎着馬回到了住的營房。這裏他是曾伯言家的侄少爺,因而離得老遠就“唉唉喲喲”地叫喚着,對那些不長眼的軍士們喊:“喂!還不來扶我下來!”
大家見他動作不雅,已經猜到了三四分,強忍着笑,要緊把他從馬上拽了下來,裝模作樣地噓寒問暖一番。曾川便嘆自己晦氣,邊四下一望:“楊寄那小子呢?”
大家眉梢眼角,神色裏一齊指向楊寄所住的那間屋子。曾川不明就裏,一瘸一拐往那裏跑,喃喃自語道:“不知他收拾了什麽東西?”大家忙一把拉住曾川:“開什麽玩笑!人家夫妻倆正在裏頭抓緊時間‘震卦’,馬上又是分別,你怎麽好意思去打擾的?”
“啥?楊寄在……‘震卦’?!”曾川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是……”
旁人知道曾川幾日沒有回營房,好多事兒都錯過了,捂嘴笑道:“人家女兒都生出來了,還會是真不行?裏頭動靜響着吶!都折騰了快半個時辰了!”
曾川好奇得連屁股疼都忘記了,挪到楊寄屋子門前,伸長了耳朵聽壁角。聽到了兩聲嬌籲,然後窸窸窣窣的,隐隐有女人柔美的嗓音夾雜其間。曾川把脖子又抻長了些,想再聽聽說的是什麽,沒料到門卻開了。披着衣服出來的楊寄看着曾川這副模樣,氣得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嘿!你幹嘛!”
曾川賠笑道:“兄弟這不是擔心你麽!”
“擔心得到我門前偷聽?!說,你聽啥呢?!”楊寄心裏那個火啊,擡腳往曾川屁股上踢去。曾川趕緊一閃,正準備再說點什麽賠罪的話,裏頭爆發出一個更激烈的聲音:“楊寄!這辰光好早,可以讓你多聊聊天麽?快進來給女兒換尿布!”
剛剛還猛虎一樣的楊寄,立刻小綿羊似的“哎”了一聲,沖曾川揮了揮拳頭,屁颠屁颠地跑回屋裏幹活去了。
沈沅狠狠一戳他的額頭:“你傻啊!人家聽了也聽了,要臉也沒了,還不藏着點,非嚷嚷大發了不可麽?”楊寄看着面前人兒粉紅帶露牡丹一樣嬌嫩的小圓臉,睫毛一翣一翣的可愛極了,忍不住摟住了親嘴,被沈沅一推,低聲笑道:“‘吧唧’一聲,就不怕外頭聽壁角的笑話!”
楊寄要讨她開心,就勢退了兩步,滾到榻上,扶着自己的腰說:“哎喲阿圓,我的腰給摔扭了。”
曾川在外頭擔心地大聲問:“腰扭了?那怎麽成?傍晚是一定要開拔的!要不要我進來給你揉揉?”
他倒又聽見了!楊寄幾乎又想沖出去踢死這個愛管閑事的家夥,但見沈沅的圓眼睛瞪着,手叉着腰,一副叫他別惹是生非的表情,楊寄頓時收斂,對外面喝了聲“滾”,就乖乖地垂腿坐在榻上,四下裏看看:“那麽,尿布放在哪兒了?”
家裏有了女人就是不同,原來亂得跟豬窩似的屋子,沈嶺來後已經拾掇得清爽多了,現在呢,整齊、幹淨、噴香,原本亂糟糟堆在案幾上的尿布不見了,替代尿布的,是一只青銅的小鼎。
沈沅笑着說:“別忙了,小丫頭的尿布我早換好了,要等你,等到猴年馬月啊!”她憐愛地看看依舊睡得很熟的阿盼,她小手裏還捏着一枚樗蒲骰子。楊寄心裏閑适起來,從案幾上拿起小鼎看看,問:“這是哪裏來的?”
小鼎和他的巴掌差不多高矮,全新的,一點鏽斑都沒有。它沉甸甸的,上面是山羊的圖案,羊角蟠曲,大得驚人,成了鼎上雙耳;下方卻又是老虎,三足是三只虎腳爪,方棱出廓;中間部分全是曲裏拐彎的字兒,楊寄一個都看不懂,也沒有心思琢磨,瞄了瞄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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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答道:“二兄那日畫了圖樣,專門找銅匠做的。我說他亂花錢,他說他有用處,打算埋到泥裏兩三年做舊,到時候就跟真古董似的。”
楊寄“嗐”了一聲說:“鹹吃蘿蔔淡操心!我楊寄,如今已經是堂堂四品校尉了!以後俸祿裏還怕不夠你們兄妹倆的嚼谷?做什麽假古董?!”
沈沅撇了撇嘴,把楊寄的衣裳整理出來,把快斷掉的衣帶一一縫補着,想着男人又要離開,心裏突然又酸溜溜的:“阿末,我不圖你出息,我只圖你平平安安地回來。我們娘兒倆,也才有盼頭!”
說話間,沈嶺敲門回來了,提盒裏熱湯熱飯,雪白的糟魚,斑斓的鲃肺湯,一聞就是建邺這樣江南水鄉的風味。楊寄和沈沅吃着這樣的餞行飯食,彼此相看淚眼,竟連一句告別的話都不忍說。吃完時,外頭召集士兵的鼓聲也響起來了,楊寄對沈嶺說:“阿兄,幫我照顧好阿圓和阿盼,我一定回來,咱們一家子回秣陵過好小日子!”
他說話時才發現,沈嶺一直在出神,直等他最後的一個字說完了,他才回神般擡起頭,黑白分明的鳳目眨動了幾下,說:“我覺得桓越名不正言不順,總歸是亂臣賊子的命,你明勢取道,別跟錯了人。”
楊寄卻沒太聽進去,他敏感地發現,沈嶺的臉色比以往那一天看到的都要好,雙頰紅潤,眸中含水,神情柔和,而手足不自覺地微微發顫,常常情不自禁地捉着自己的袖口撚動。不過,鼓聲第二遍又已響起,實在沒有讓他再細細琢磨的時間了。
曾伯言提升了中領軍,面相看起來比以往更加肅殺,被調遣去追擊桓越的都是虎贲侍衛,事起突然,連和家人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大家的臉色都不好看,然而,也不敢稍有懈怠。只有楊寄,肩上扛着包袱,手裏握着慣用的大刀,披甲穿得披披挂挂,帽子還拎在手裏,一臉厚顏無恥的嬉笑表情,小跑步上前對曾伯言道:“中領軍!我遲了!”
曾伯言一直對這家夥印象不錯,此刻哼了一聲說:“響兩遍鼓才出來,按軍法就是四十軍棍!今日急行軍,要騎馬,就先給你記下,若是以後再有這樣懈怠的事,兩罪并罰!”
楊寄忙換了一臉誠摯之色,謝過了曾伯言的寬容之恩。他自己也已經是校尉了,自有手下的親兵過來牽給了馬,楊寄受寵若驚,翻身上馬,對站在兵車裏的曾川擠了擠眼。
沒想到這急行軍還真是辛苦。趕到江邊時還一切順利,原想趁着滿天的霞光渡江,還是頗有詩意的,沒想到大家一到堤岸邊就傻了眼,那裏亮起的紅光根本不是霞光,是桓越臨行前把他帶不走的戰船統統都燒掉了。
江水湍急,虎贲侍衛們又是養尊處優的,個個怨聲載道:“該死的桓越,好好的船燒什麽?難道讓我們游過去?”
楊寄心道:廢話!不把船燒掉,難道叫你們追上去狠打一頓?
曾伯言也沒有辦法,一面命令埋鍋造飯,一面叫人四下搜羅漁船。搜羅了半天,基本是連騙帶搶,搞到了數十條漁船和客船,這些船都不大,勉強能擠下十餘個,客船算幹淨的,漁船上卻有各種魚鱗蝦腸之類東西,腥味撲鼻。曾伯言驅趕衆人上船,楊寄道:“這樣的船,分批到對岸的歷陽,上去一批被殺一批,沒有懸念的。還是停一歇,火速去吳地調戰船來再走。”
曾伯言怒道:“哦,去吳地調戰船,等開過來半日功夫,我們再過江又是半日功夫。桓越傻傻在對岸等我們抓?”
楊寄說:“那再追便是。”
曾伯言瞥了他一眼,別過頭說:“桓越是逃跑的人,勢必早早進了城躲着,不可能在江邊的。既然楊校尉害怕,就在後面壓陣吧。”他的劍刃指着最前面一排的虎贲侍衛,又用下巴指了指最髒的那艘漁船:“你們十個一組,先上去。”
那十個倒黴蛋,敢怒而不敢言,捏着鼻子上了船,氣沒地方撒,踢了船夫兩腳,喝令他快點開船。接着,幾十艘船都坐滿了,挨着往江對岸漂去,大家手搭涼棚,努力地看,但是漸漸就看不清楚了,但見遠山帶着紫色,江水映着霞光。大家屏息凝聲,直到看見船夫又搖着船回來了,才歡呼雀躍:送完第一撥,來接第二撥,說明對岸一切安好。
曾伯言面露微笑,鄙夷地看了楊寄一眼,自己帶頭跳上了第二撥的船。其他人見沒啥事,牽馬的牽馬,搬辎重的搬辎重,也都上了船。
船在船夫一槳搖下後,慢慢劈開一條水道,翻着潔白的水花,從紅豔豔黃橙橙的江波裏駛了開去。
楊寄先還着實有些羞慚,但最後一條船駛離時,他突然覺得不對,偏過頭問身邊那位:“咦,我記得這個船家先帶着一個十歲的小女孩的,孩子怎麽沒了?”
旁邊那位漫不經心地說:“這有什麽奇怪的?來來回回要多少趟呢,小孩子哪裏受得了這樣的無趣,大概丢在江對岸自己玩呢。”
楊寄凝思了一會兒,突然大聲道:“不好!中計!”
“什麽?”
楊寄額角已經布上了冷汗,顧不得回答,大步沖到江岸邊,對剛走不遠的船只大喊:“回來!對岸桓越有伏兵!”
可惜他的聲音散在悠闊的江面上,誰都聽不到了,那幾十條船,分開幾十道波紋,朝江對岸駛去。楊寄怔怔然看了半天,似在自語,又似在對旁人解釋:“船家是被逼着過來渡船的。你們想,他們都是被抓來的人,從對岸回程時沒有人看押着,他為什麽不逃走呢?他家裏孩子留在那裏,只能是有人拿他們的妻兒脅迫。我們的人要是早想到,早該在江這邊就把人扣下了,不該在那裏扣。所以只有一個可能——在對岸守株待兔、引我們上當的,就是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