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分別
桓越從禦道上逃跑、出了建邺城西門阊阖門的事,皇甫道知自然也知道了,并且一樣懊喪不已。
老丈人請見,他雖然是庾府中的困獸,也勃發出一股要頂一頂、鬥一鬥的意氣,連王妃庾清嘉給他披外頭鬥篷,他都一抖肩膀甩了下來,沒好氣地說:“你當我娘們似的,怕冷?”
庾清嘉低下頭,看了看甩在地上的厚缯鬥篷,漂亮的绛紅色沾着塵土,突然有陳舊感。她直等皇甫道知一只腳跨出院門的門檻兒,才說:“大王心情不好,可是也別胡亂得罪人。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皇甫道知給她氣得發顫,想着她那個可惡的老父親的臉,簡直想拿她的臉替代,好好抽兩下洩洩火。
但,也就想想,見到庾含章,皇甫道知還是很客氣地點了點頭,強扯出一點微笑,向老丈人問了好。
庾含章卻一屈膝,妥妥地行了一個臣子見藩王的大禮。皇甫道知一驚,上前扶掖:“太傅!您這樣,叫小婿怎麽承當得起!”
庾含章眼角已經滲出點晶瑩的淚光,顫巍巍起身,擡手拂拭:“多事之秋!太多想不到!大王,老臣如今只能請大王的示下,接下來這一步,該怎麽走才好?”
皇甫道知幹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半日後竟然惱了:“太傅一定說那個楊寄靠譜能幹,為了用他,連他的娘子都放回去了。如今他是能幹,大司馬門的侍衛都把他當神了,他自己賺足了面子,桓越卻跑得沒影了!如今爛攤子又丢給我,我能怎麽辦?繼續呆在太傅府裏陪老婆孩子?”
庾含章不說話,靜靜地聽他發洩怒火,皇甫道知想憋住,可是怎麽都憋不住,停頓了片刻又說:“如今猛虎出柙,還帶着小皇帝,他說是皇帝‘出巡’,發下诏令來,蓋着玉玺,傳示四方,我們是聽還是不聽?各地郡守又聽不聽?歷陽郡守是桓家的死忠,過了歷陽,江州和荊州雖然聽我的,但江州都督和荊州都督都不大擅長打仗,只怕也要糟糕!”他越想越覺得糟不可言,搖着頭說:“早知道,那時禦道和馳道就應該分兵把守,才能逮住桓越!誰出的據守一處的主意?!”
許久不發言的庾含章冷冷地說:“主意是我出的。”他睥睨地看了皇甫道知一眼:“臨了推卸責任,自然比做決策要容易。不過大王反過來想想,我們八千多人,桓越五千多人,就算一個不拉全部用上,四個門要留至少三千值守,逼桓越出宮要至少再增兩千,還餘下三千人打埋伏,對抗他五千。光溜溜的兩條大道,大王認為虎贲營的中軍侍衛們哪個能夠以一敵五?除非像楊寄那樣擅長布陣的,才在大司馬門用不足一千的人馬,堵得桓越落花流水。”
又誇楊寄!皇甫道知鲠得喉頭鹹腥,胸腔酸脹,好久才說:“他一個賭棍!……”
“就是妙在這是個賭棍!”庾含章陡然提高聲音,“連他都知道,這種情況只能看清形勢,押一個寶就算,沒有萬全的法子。你呢?只會事後諸葛亮!”
皇甫道知給這毫不留情的一句罵得耳朵和脖子都紅了,咬着牙卻連一句話都回不上,只能梗着脖子連連冷笑。
庾含章卻是深谙人心,見皇甫道知尴尬,便也放緩了聲氣:“老臣急了,口不擇言,大王勿怪。桓越離開京都,我們追擊自然是要緊的,我已經打算派楊寄前往了,與荊州都督陶孝泉會合,左右夾擊桓越;但是,如果桓越總拿着小皇帝的玉玺代天行事,我們這裏出兵總會名不正言不順。你說怎麽辦?”
皇甫道知半晌不語,不是還在賭氣,是真的想不出合适的法子——皇帝愚昧不假,但是名分很重要,大家都得給皇帝面子,也是給朝廷辛苦留存的制度面子。他皇甫道知那時候進建邺,始終不敢自己稱帝,亦是事機不對,且不敢逾越。
庾含章本來就不打算聽建德王的吩咐,所以問雖然抛出來,實則并不需要皇甫道知的答案,等了一小會兒,就自己說了:“法子也有。桓越挾持皇帝,國不能一日無君,再立個皇帝主持大局就是。桓越便立刻是亂臣賊子了。”他頓了頓,帶着些試探的笑:“大王可願意坐這個位置?”隔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臣一定山呼萬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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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道知剛剛還是漲成豬肝色的臉膛,剎那煞白——這辰光,這個帝位可不是那麽好坐的!桓越打輸了還罷了,要是打贏了,自己立刻翻成亂臣賊子,死無葬身之地的!他磕磕巴巴拒絕了。庾含章表情裏閃過一絲輕蔑,旋即笑道:“還是大王英明,這張坐席,确實紮人。”
真的打輸了,當不當皇帝,都是同一條路。
這是庾含章沒有出口的話,沒有出口的原因是,他怕殃及自己的女兒——建德王之妃,或許還有保全的餘地,若是封了皇後,那就勢必陪死了。
但他還是看出,皇甫道知欲言又止,是有說不出的不滿。庾含章自己道:“楊寄雖升了校尉之職,但是帶兵打仗還遠遠不夠。曾伯言有過陪你從越地一路打入建邺的經歷,也是你信得過的人,他那個侄子曾川,雖然纨绔性重,今日給我敲打了一番,應該也有所改觀。讓曾伯言領兵,楊寄偕同,曾川再在身邊監控着楊寄。這樣,就算到了荊州都督——我的學生那裏,也是兩家并作一家,合力作戰。”
他炯炯的目光望着建德王,皇甫道知心裏有些羞慚,都不好意思不答應:人家都把力量平均好了,說得那麽坦蕩、大氣!
追擊戰是講求效率的事。楊寄剛剛扶着曾川出門,庾含章那裏的小厮就趕出來說:“兩位,我們郎主吩咐,請兩位速速回營,收拾行軍的物品,下午申正時刻,集中到中領軍曾伯言那裏,連夜出發去歷陽。”
楊寄和曾川都聽呆了:“今日就開拔?”
那小厮面無表情地說:“郎主說,軍情如火,少不得請兩位辛苦了。門外已經拴好了喂飽的兩匹馬,贈與兩位做戰馬。”
一千一萬個不情願,也沒有改變的辦法。楊寄嘆口氣,對曾川說:“好吧。趕緊回去看一眼吧。”飛身上馬。曾川哭喪着臉瞧着馬背上的硬革鞍子,捂着屁股說:“有躺轎或牛車麽?我……怎麽騎得馬?”
那小厮搖搖頭,掩了門進去了。曾川咬牙切齒地看着馬匹,說:“娘的個腳!嫌打得不夠,拿這法子來整老子?”楊寄又好氣又好笑,下馬來幫他,好容易把曾川顫巍巍的身子托上馬背,他的屁股一沾鞍子,就疼得一哆嗦,挪動了半天,才“咝溜溜”吸着涼氣,對楊寄說:“遭罪!早知道我先就不求着那掌刑的不打背了!”
楊寄自己又上了馬,看了看日頭,說:“打屁股不死人,受點活罪也強過沒命。你熬一熬,飛馳到營房,上點涼藥,再求你叔父讓你做車兵,也就好過了。”他輕輕一甩馬鞭,馬兒小步跑起來,他正準備放開來跑,聽見後頭曾川的聲音:“哎喲哎喲!楊寄,我是快不了了,屁股跟刀割似的,實在忍不得。你先回去吧,我在後面慢慢晃了來。”
楊寄勒了馬回頭看一看他,想着自己尚要和沈沅他們道別,也無心等他,點點頭飛馳而去。
到了營房門口,守着一群甲胄齊整的士兵,有兩個上前道:“楊校尉?”
楊寄愣了愣,自己營盤裏的人,都是熟識的,這兩個眼生。他遲疑着點了點頭,那兩個人說:“校尉放心。我們是接了太傅的命令,特地來保護校尉的妻小的。”楊寄心頭發涼:果然放回去只是幌子,庾含章和皇甫道知一樣,牢牢地捏着他的軟肋呢!
他疾步進到屋子裏,裏頭仍是一片不知憂愁的世外桃源,沈沅逗弄着坐在膝上的楊盼,楊盼見到母親也不過半日,已經黏糊上了,嗲兮兮地把腦袋在母親懷裏蹭,還不時蹦出幾句依稀仿佛的話語來。沈沅看到楊寄,含笑道:“你回來了?今兒來人好客氣,送了足夠半年用的米面豆子,還有布料和銅錢。你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楊寄眼眶子發酸,忍着淚說:“吃啥都行。但是,我下午又要走了,跟着曾伯言去歷陽打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
沈沅頓時淚汪汪的,千言萬語一句都說不出來,最後期期艾艾道“怎麽……又要分開了?”
沈嶺忙道:“這時間太緊了。你們該收拾東西的趕緊收拾東西,該話別的趕緊話別。我……我出去吃飯。回來給你們帶些什麽吃的。”
楊寄道:“秦淮河上紫茂船舫,船上廚娘做得一手好船菜,阿兄如果不怕跑,可以去嘗嘗那裏的糟鲭魚和鲃肺湯,再叫船家拿提盒帶一份回來。”沈嶺一溜煙去了。
沈沅看阿盼午後犯困,邊把她抱上榻邊說:“要帶些什麽呢?你這裏的東西放在那兒我也不熟……”她的腰旋即被抱住了。楊寄啃着她的耳垂,說:“二兄都知道,時間珍貴,躲出去留空間給我們,你還管東西幹嘛?兩件衣服,兩雙草鞋,兵器馬匹都是現成,唯有……”
唯有相思之意,将是帶走的最沉重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