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堪輿
俟桓越帶着小皇帝和他的一幹人馬出了大司馬門,楊寄才松了一口氣,轉臉點數自己這裏的傷亡。出乎他的意料,除了幾個侍衛受了些皮肉輕傷,餘外都安然無恙。有幾個不由過來說:“楊校尉,剛剛這陣擺得真是強悍!”也有豎着拇指誇的:“到底是大英雄,不是白當的!有勇有謀!”
楊寄卻要和他們演戲,擺擺手道:“陣雖然是我布的,我心裏也忐忑呢。太傅下命令,既要把桓越逼出宮,又不能讓他看出端倪。我左思右想,咱們自己兄弟,若是為了演一出戲而死傷了,豈不是冤枉!”他過去看了看幾個侍衛的傷,親自拿金瘡藥給他們敷,口裏道:“流血的時候不疼,過後還是有些痛的。我那時在江陵受傷,一身都是口子,跟被鞭笞了一頓狠的似的,不堪回首啊!你們幾個注意,別讓傷口扯開,長不好那疤痕就會和蚯蚓似的。”
大司馬門的侍衛頓時對他好感度大漲,由先時的不屑,很快變成了彼此惺惺相惜,乃至稱兄道弟起來。曾川在桓越來時躲進了廁所,這時候貓着腰出來了,見一切安好,對楊寄心存感激,少不得更是大大地誇贊了一番。
但是,這樣一番額手相慶的興奮勁還沒有過去,原大司馬門的校尉臉色鐵青地來了。衆人但看他利劍似的目光環顧過來,便不由自主地噤聲不語,不知道自己哪裏犯了錯處。
那校尉問了問一應情況,對楊寄和曾川道:“好極了,你們倆既然是太傅派來的,現在也該和太傅回複去。虎符交給我。我們到太傅府去吧。”
曾川尿遁,自己也知道說不過去,心裏“咯噔”一響。楊寄卻把手背到身後,笑道:“虎符是太傅交給我的,論道理也應當是我交給太傅,怎麽能随便交給你呢?太傅要見我,見就是了。我忠心耿耿,又不是虛的!”
及至見了庾含章,他此刻的臉色卻沒有早晨那麽和藹可親,端坐上首,一臉肅穆,見到楊寄之後,着實打量了幾眼,才說:“你差使辦得好啊!”
曾川已然腿軟了,“咕咚”就跪了下來。楊寄心裏自然也打鼓,但是此刻輸了架勢,就會叫人看出端倪,就像他在賭場上,明知道局面已經不行了,卻要做出欣喜的模樣讓大家押他的采,才能使對家生疑、怯懦,從而有轉敗為勝的機會。他還披着甲胄,所以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單膝行了軍中之禮,又把虎符捧了上去。
庾含章捧起手邊的茶,自呷了一口,才把如電的目光掃在兩個人身上,他先問曾川:“大司馬門情形是怎麽樣的,你說來聽聽?”
曾川一頭冷汗,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庾含章勃然發作,一拍案幾道:“昏聩的纨绔!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你居然全不在心,連現場的情形都彙報不出來?!來人!”
門口兩個侍從不則聲地推門進來,弓着腰候着。庾含章冷笑道:“本來是該發到軍帳責處一頓軍棍的,這裏因陋就簡,不拘門栓、棍棒、趕馬的皮鞭,給我拖出去打!”
楊寄眼皮子一跳,打個人急在這會兒做什麽?不就是殺雞儆猴麽?自己不就是這只猴兒麽?他不知道庾含章想儆誡自己什麽,只好沉默不言,低了頭。來人很快把軟成一灘泥的曾川給拖了出去,其中一個躬身問:“請郎主的示下,責打多少?”
“哼。”庾含章端起茶,側過身子,一言不發。那人便也明白,道聲“是”退出了。楊寄暗道:不計數目,竟是往死裏打?!他還是忍不住,擡頭懇求道:“太傅,人有三急,臨場時要撒尿拉屎這種事也怪不得他。太傅想知道什麽情形,卑職心裏都有譜,您只管問我就是。卑職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庾含章放下茶杯,鋒利的目光直射到楊寄臉上,“我就問你一句:桓越為何不走馳道走禦道?”
桓越果然是個聰明的。楊寄定了定心神,一如既往地裝傻道:“啊!他傻啊?馳道那麽平坦,又沒有行人小攤販擋路,為啥不走馳道?”擡頭瞟瞟庾含章隐怒未發的樣子,眨巴眨巴眼睛低聲說:“不過,換了我,也說不定不走尋常的路徑。桓越也不笨麽……”外頭打人的聲音已經響起來了,大約用的棍子,落在皮肉上音色悶悶的,但曾川的嚎叫卻尖利得刺耳,像一塊爛葛布被撕扯成兩爿。
楊寄擡眼道:“太傅!我自問沒有對不起太傅的地方,太傅說打,我就布了陣打了;太傅說放,我就放桓越走了;太傅說演一出戲來迷惑他,我也演了。太傅若是因為他逃走了要遷怒我倆,您就連我一起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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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含章狠狠地瞪着他,慢慢臉色卻回轉過來,他揮了揮手,伺候一邊的人趕緊出門招呼,外頭棍子的動靜就停下了。庾含章恢複平常慢條斯理的腔調,對楊寄道:“你今日在大司馬門,确實出衆得很,我打心裏當你是塊好材料,所以也不能不敲打敲打你。桓越殺死太後,挾持皇帝遁走,轉從禦道往阊阖門,阊阖門雖是我的人,但竟然不敵他,八百守軍全軍覆沒。他此刻大約已經出了建邺,沿江一路往西去了。”
他對楊寄招招手,楊寄起身到他身邊。庾含章在案上打開一卷絹本設色的圖,細細一看,原來是一張堪輿圖。他指了指其中紅圈标出來的一處:“這就是國都建邺。”又指了指建邺右邊,河水波紋對面的一處藍圈:“這是歷陽郡。你有什麽看法?”
楊寄盯着圖看了好一會兒,才審慎地說:“好像這帶的江面特別狹窄?”他見庾含章颔首,膽子也略大了些,指着地圖一處說:“建邺的這個位置我去過。那年犯了事,被罰到石頭城修城牆。這裏……好像是叫采石矶,遠遠地能看到江對岸。”
庾含章一副和風霁月的表情:“對岸,便是歷陽,是建邺的‘西門’。自古以來的兵沖要地。”楊寄看那地方,一面是長江,三面畫着山丘。再順着江水往西,便是他去過的江陵和荊州一帶了。那時候是實地看,現在是看圖,視野不同,感受也不同。庾含章看他似乎在念念有詞,靜靜等了一會兒,又問:“你猜,桓越挾持皇帝,會往何處去?”
“他要夠聰明,就是占江州,扼武昌,然後直取荊州。”
庾含章微微眯了眯眼睛:“說得對!桓太保家族,在我朝是以軍功起家。桓越雖然是個世家的纨绔子弟,但是耳濡目染,未必沒有謀斷。扼武昌,長江航道就在他只手之中。馬上建邺到了五荒六月,新稻剛剛拔穗,以前幾場仗打下來,陳糧又所剩無幾,如果長江一路不通,無法把巴陵和武陵、長沙等地的糧食運來。城裏或許尚有數月的存量,鄉間就将餓殍遍地了。”
楊寄倒抽了一口氣,眨巴着眼望着微微皺眉的庾含章,庾含章合起堪輿圖,嘆息了聲說:“放虎歸山留後患啊!先帝那時候,想着前朝權臣誤國的例子,怕本朝的世族大家也會重複前朝故事,難以把控,便把諸王分封到各個要地,結果,兩年前四王與朝廷争利,又彼此紛争,鬧了那樣大一場亂子;先帝也不是沒有擔心藩王會亂政,所以各地的都督與郡牧,又是分屬各氏的,彼此好有個牽制,如今,桓越一路過去,召集家族舊部,就容易多了啊。”
庾含章臉上的憂愁和落寞不像是裝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又嘆出來,搖搖頭說:“多事之秋!”轉臉對外喊道:“把曾川帶進來。”
曾川大概沒挨幾下,一瘸一拐進來,頭上的汗珠還沒來得及抹一抹。庾含章看着他艱難地下跪請罪,才說:“教訓你幾下,心裏氣恨吧?”
曾川雖然不濟,但打小在官場裏混,話還是很會說的:“太傅說笑了!您教訓小的,是把小的當家裏子侄,小的感恩不盡,必當反躬自省。”
庾含章好笑似的“呵呵”兩聲,說:“也是,開導你板子,若還是記仇,我也沒法拿你當人才了。不過,也當謝謝你的同袍兄弟,今日若無楊寄為你苦苦求情,我必不會那麽輕易地饒恕你。”
曾川對楊寄愈發感激,竟然“咕咚”給楊寄磕了個頭。楊寄不知庾含章為什麽會替他向曾川賣好,受之有愧,差點臉紅。庾含章又道:“如今形勢危急,我們要看在事前,不要還高枕無憂。現在楊寄已經是校尉之職,你下面跟随他一道往西去追擊桓越,将功贖罪吧。”
楊寄和曾川被送出了門。庾含章面色陰沉,一個人在窗口沉吟了好一陣,才發語:“請建德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