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布陣
他拉住曾川,悄悄問道:“平時我只顧着操練,還不大懂宮城裏的門道。你給我講一講。”
曾川正緊張得發抖,欲待不理楊寄的無聊問題,又覺得他雙目灼灼,又怕他忘了剛才的承諾,把自己撇給桓越。他只好強打精神,一一譬解:“宮城麽,陛下上朝,百僚辦事,後宮侍奉,都在裏頭。按前朝後寝的舊制,自然前面的四座門最為緊要。咱們這裏的大司馬門是太初宮正門,這麽好大,等閑不開,只有初一十五大朝、皇帝迎娶皇後、以及拜相拜大将軍才大開此門。平常官員進出,常朝禮儀,都是從同在南面的三座掖門進去,門庭窄,進出不便。南面這些,都是尚書令家的,與裏頭尚書省也離得近,凡事都好招呼。”
楊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出門瞟了瞟同一側宮牆上的另三座小掖門,又問:“那麽,我們值守的千秋門在東,屬于桓太保的萬春門在西,原屬分庭抗禮;而趙氏的大通門,偏生和桓氏的平昌門、奉化門夾雜在北面,難道是互相牽制?”
曾川眨着眼睛,半日道:“對。我倒還沒想到呢。不過,北側三門,太後所掌控的大通門居中,也是為後宮進出,包括——咳咳,你懂的——能夠方便。”
楊寄擡着頭望着空中,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形勢。他看了看曾川,笑道:“我們雖占着地利,但是畢竟在人家的地方。阿兄,咱們倆有點險啊。”
曾川左右看看,咽了口唾沫,開始四下找那些值守的人拉三扯四地套近乎:“啊喲,今兒有點悶熱,昨兒那場雨大概沒有下得透……我叔父也是庾太傅的朋友,咱們兄弟自己互相須得多多照應着。哎,請問,你們大司馬門附近可有圊廁?……”
原來是想屎尿遁。楊寄毫不客氣過去說:“阿兄拉肚子對吧?不過,這會兒離巳初還早着呢,留點兒一會兒拉,是吧?”
曾川臉一紅,見旁人“吭哧吭哧”憋笑,偷偷搗了楊寄一拳。楊寄卻不理他,他是手執虎符的人,毫不顧忌地四下轉圈兒。巍巍的大司馬門,重樓懸楣,上面刻着龍虎相對的木雕,繡栭藻井,玉磶丹墀,皇家氣派不一而足,富貴豪華到極處。楊寄巡視一圈,對值守大司馬門的虎贲侍衛們道:“如今情勢,大家也都明白的,桓越犯上叛亂,手中有兵,還有陛下和太後。他困守宮中,糧食足,而且位于中阃,本來是最好的。但是,一來難以與外頭呼應,二來其他六門的虎贲中軍也不能饒他。所以,桓越總歸是要出宮的,我們呢,總歸是要打的。”
大司馬門的侍衛“姓”庾,楊寄是個外人,他環視四周,定了定神,四周都是不屑的目光:以七八百打五六千?被踩死都不夠!所以個個都木着臉,聽他一個人咧咧。
楊寄并不急于求成,而是要把自己的意思“滲”下去,因而微微一笑:“咱們吃朝廷的俸祿,該當是為朝廷賣命的。但是,朝廷最大的主子是誰?自然是陛下。如果桓越挾持着陛下出大司馬門,咱們打老鼠怕傷着玉瓶兒,也是犯難的事。我想了想,咱們若是能用巧計擒拿桓越最好,若是不能,太傅在外頭早已安排了伏擊,咱們也犯不着做損人不利己的事,虛張聲勢,讓桓越中埋伏豈不更好?”
他最重要的話可以抛出來了,讓人押他的寶,聽他坐莊,不過就是圖他這裏有利、可信:“想立功的,自然也可以站出來,我願意把指揮的兵符交出來。但請明白一點,桓越要是出去,勢必傾巢而動,我楊寄,一人打過六千江陵兵,僥幸不死,除了命大,也是因為自己不做傻事。”
值守大司馬門的人們,此刻面面相觑,似乎有些動搖。楊寄微微眯了眯眼睛,笑道:“無人有異議,那就聽我的。”
楊寄就算當英雄的時候,也不過一個勇猛的小兵而已,從來沒有指揮過戰鬥,大司馬門的人将信将疑,不過因為他有着虎符,在未見真章之前,還是要聽命的,居然被他一番講演,一個翻泡的都沒有,乖乖随着他的布置行事。
而桓越,被各路反抗的宦官、中軍士兵逼得在已經宮裏待不下去了,只能氣勢洶洶帶着他的五六千人,挾持着皇帝的禦辇到大司馬門,倒是着實被吓了一跳。
大司馬門的人并不多。城牆寬厚,外頭一道甕城,裏頭兩邊各一哨樓,垛口上齊刷刷地布置着弓箭手,一排引弓搭箭對着牆下,一排蓄勢待發。而大門大開,剩餘的數百人排成錐形陣,前銳而後廣,兩層盾牌護着,形成一道堅不可摧的牆壁,而侍衛的刀槍劍戟從盾牌縫隙中伸出來,恰如一把鋼鋸,來犯者随時都能被截成兩段。
桓越穩住心神,勒住自己的馬匹——那馬大概也是自家侍衛臨時贈予的,不大聽話,不斷地打着響鼻,焦躁地用蹄子刨着地。桓越蔑視地擡頭望望蹀躞垛口,冷笑道:“這裏的校尉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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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從錐形陣的尖端處探出頭來,笑嘻嘻道:“是我。”
桓越自然認得這張面孔,卻不知道這家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楊寄放過他一馬,這時還不宜說,桓越揮劍指了指身後,那裏有一駕禦用的玉辂辇,六匹白驷裝金帶銀,精神抖擻地停着。桓越道:“我護送陛下出宮巡視,亦是避免亂臣賊子犯駕。你這裏弩張劍拔,什麽意思?不怕驚擾了聖駕?”
楊寄瞥一瞥後頭嚴嚴實實的車駕,天知道誰在裏頭!但是,表面文章麽,他看一眼也會做,因是笑道:“原來陛下在裏頭,臣等是大司馬門的侍衛,更該護駕了!那麽,就不勞煩尊駕您,交由臣來送陛下巡視便是。”
桓越不屑于和這個賭徒鬥嘴皮子,冷笑道:“你蕞爾小官,竟不知死字怎麽寫麽?讓開!”
“欸,你別瞧不起我楊寄沒讀過啥書,‘死’字我可會寫!從歹從人,跟錯了人就要死了。”楊寄笑呵呵說完這句,頰邊笑意突然一收,挑眉道,“你想過大司馬門,大約只能從我楊寄的死屍上踩過去才行了。”
桓越一個世家公子哥兒,哪裏把楊寄這樣的市井混球放在眼裏,手裏劍一揮道:“他不怕死,就成全他!給我上!”
頭纏白布的,就是隸屬桓家的虎贲侍衛。沖上去千把號人,原以為以二敵一沒有問題,卻不料楊寄的錐形陣像滑溜溜的泥鳅似的,竟然無處下嘴啃這骨頭。來襲的人硬生生被尖銳的“錐頭”劃成兩半,流水似的流到錐形的兩側去了,而盾牌縫隙中的刀槍,毫不客氣地劈瓜砍菜,殺得堂堂大司馬門血肉橫飛。
桓越也發現不對勁了。大司馬門雖是宮城九門中最寬闊的一座,但畢竟還是門,門的兩邊被錐形陣的尾巴堵得死死的,恰恰形成了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隘口,除非把前面那幾百號人全部殺光,否則,後頭結結實實的一大坨,真不是輕易能破的。他臉色微變,不由有些心神不寧,看了看後頭皇帝的玉辂辇,咬咬牙揮手道:“再給我上!”
楊寄被兩邊的盾甲護着,絲毫未損,他目光如炬,盯着騎着高頭大馬的桓越,在衆人喊殺的嘈雜中大聲喊道:“你省着點!花一個子兒,就少一個子兒!這可和賭場不一樣,你以為自己是富人,可以可着勁地亂撒錢!這可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嘴上喊着慈悲為懷的話,手上的動作卻毫不慈悲,作為指令的刀刃往上一舉,在久雨初晴的宮城門口,閃爍的寒光被上午暧昧的陽光照射得晃人的眼。而甕城和哨樓上的弓_弩手,已然彎弓搭箭,對準了目标就往頭裹白布的那群人身上射。
楊寄早吩咐了,箭不在多,在于準,上頭的虎贲侍衛,論膽量還有點世家子的嬌性,論水準倒還不算太差,基本一射一個準。桓越自己也差點中招,硬用自己的劍擱開了一支暗箭,看着面前昂然站立着的楊寄,深恨自己剛剛小瞧了他,竟然沒有也放支箭射死他!
緊接着,更促狹的事來了!上頭的箭頭居然綁上了點燃的火油布!雖然只是寥寥數支,但被射中的人很快周身着火,本能地四處撲騰。白布裹頭的侍衛們亂成一團,而楊寄正切切盼着的小皇帝的尖叫和哭鬧聲,也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哇……翁翁救命!救命!”
楊寄突然變了臉色,用力一收手中的刀,甕城上的弓箭手很配合地停了下來。楊寄遲疑着說:“陛下……真的在裏頭?”
桓越正是焦頭爛額,突然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擡起滿是晦色的臉,掠了掠額角兩邊垂挂下來的散碎頭發,咬牙笑道:“聖駕當然在裏面!你不怕驚了駕麽?”他錯覺般似乎看到楊寄的嘴角笑意宛然,卻轉瞬即逝,只是眼角的意味深長不會被看錯。楊寄道:“桓越!你不可傷了陛下!”
他先時偷放自己的事,又上桓越的心頭。果然雖說是一面之交,倒也能夠有傾蓋如故的知遇恩情。桓越不由凝神注目着楊寄的面孔:和他此刻的狼狽相比,楊寄衣衫齊整,紅光滿面,別有一種飒爽的英姿。桓越竟有些自慚形穢地撫了撫鬓,把未曾好好梳理的發絲捋到了耳後,繼而才說:“不是我要傷陛下,是你太孟浪!不過……”他俊秀的臉上帶着些許溫和:“陛下出巡,你讓是不讓?”
楊寄故作為難地嘬牙花子,最後對左右道:“陛下在裏頭……散開吧……”
兩邊士兵如破竹般裂成兩路,盾牌、長戟并未脫手,而是在大司馬門兩邊構成了一道新的一字長蛇,長蛇前後勾連,左右呼應,桓越的隊伍從中經過時不由膽戰心驚。
臨出門的片刻,桓越突然聽見楊寄的聲音響起在耳邊:“陛下尊貴,當心別叫讓玉辂辇硌着。”桓越心裏“咯噔”一響,回首望着楊寄,卻見他漫不經心,撇開了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