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求告
話說建德王打聽到妻子庾清嘉在書房,不管庾府的侍從如何攔阻,以“挂心妻子,擔心丈人”為借口,執意要前往書房拜谒。但是,進院門後,他還是犯了躊躇,似乎在問自己,又似乎在問身後的楊寄:“她若不見我,我怎麽做呢?”
果然領他們進去的小厮一聲不吭,送人進去後就呆站在一邊侍應。院子裏一排邊的人,木偶似的,只盯着皇甫道知和他帶的二十個瞧,瞧得大夥兒都有些縮手縮腳,不知怎麽辦才好。這時,見窗戶後的湖水色簾子微微一動,後面恍若有個熟悉的人影,皇甫道知頗感羞赧,踯躅不前,更沒有闖進去的勇氣。
突然,他右腿的膝彎狠狠一痛,是被人踹了一腳,支持不住地便單膝跪倒在地,青磚的地面硌得他的膝蓋一陣鈍痛。他知道被身後那人“陷害”了,而站在他正後方的,皇甫道知也清楚地記得——便是楊寄。
楊寄俯身在皇甫道知耳邊說:“男兒膝下有黃金,跪跪老婆不要緊。這恭順的态度,哪有女人不感動的?”
皇甫道知憤恨得幾乎想殺了這個混蛋,但是跪都已經跪了,臉也已經丢了,這會兒站起身只能前功盡棄。皇甫道知只好忍着心中的不适,好好地吞吐了幾口氣,才對書房的大門朗聲道:“小婿前來拜見岳父,不知岳父身體可還安好?”
裏頭窸窸窣窣響動了一會兒,終于聽見有侍女飛奔了出來,一邊一個跪倒在皇甫道知身邊,攙扶他起身,并道:“大王太多禮了!我家郎主因點着香藥,怕別人不适,只好在書房裏面,由王妃服侍呢。大王若不嫌裏頭氣味,快快請進。”
皇甫道知順勢起身,拍了拍膝頭,随着侍女進到裏頭。裏面果然彌漫着安息香的氣息,他做戲的功夫還是有的,要緊幾步上前,細細看着緊閉眼睛,額上敷着白布的庾含章,詢問道:“太傅頭疼可曾好些?”
庾含章眼睛半睜不睜,鼻子裏含含糊糊“唔”了一聲。庾清嘉代為答話:“只怕這次來得兇猛,不知何時能好。”她擡手拭了拭眼角,又說:“阿父身子這樣,我心裏不舍,不放心其他人來服侍。這段日子,我就先住在阿父這裏,你不用牽挂。”
皇甫道知心道:那你還帶走我兒子做什麽!嘴裏卻是軟語溫煦:“可不是,我就是‘子欲養而親不待’,至今猶是遺憾。別說你不走,我也不走,陪着一起照顧岳父——朝中可以無建德王,焉能沒有庾太傅?”
躺在那裏那個眼皮子一跳,旋即克制住不動。庾清嘉也愣了愣,說:“這……不大好吧?阿父身子骨你也看見了,朝中桓太保不在了,你再有個什麽,不是叫桓越這逆賊一人做大?”
皇甫道知想着楊寄那副無賴而油嘴滑舌的模樣,突然也無師自通地學了起來:“随他吧。我只恨沒有一座首陽山,好讓我在裏頭采薇避世;沒有一處桃花源,好讓我在裏頭躲強秦之亂。”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妻子,笑意凄楚:“其實,你過得好,也就行了。我但凡能多陪你兩天,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有着當年桓皇後一樣的美眸,凝睇時常讓人有種深情款款的錯覺;而這番凄涼的模樣,更是與當年庾清嘉芳心暗許時一般無二。庾清嘉不知怎麽心念又是一動,不自覺地伸手捂住“怦怦”亂跳的胸口,先前的決絕頓時煙消雲散了,偷眼瞟了瞟自己父親,才又推了推皇甫道知說:“你今天……怎麽回事?……”
她聲音小得蚊子叫似的,而且兩頰微微泛紅,目中如有水光一般潋滟動人。皇甫道知順勢一把握住她的手,低聲道:“知道自己的命,所以……想多看看你。”
庾清嘉頓時動容。他倆這對怨偶,其實彼此有愛,只是從來沒有正常表現出來過。她也知道皇甫道知此時刻意的成分,可是女人到了這種時候就是傻,明知道是火光,也要飛蛾似的撲過去。她好言勸道:“大王!何必妄自菲薄?桓越逼宮不假,成事卻未必。你是衆望所歸的先皇後之子,若是桓越真個做出犯上弑君的事來……”
她的話音被一聲咳嗽打斷了,立刻面紅耳赤,掩飾着回頭,自語着:“啊呀,阿父大約不舒服了。”又低聲對皇甫道知說:“這裏忙不過來,你先出去吧。到我住的南筠院去休息吧,阿兖也在那兒呢。”
皇甫道知點點頭,還不忘伸手撫了一下還在疼痛的膝蓋,果然惹庾清嘉多注目了一下,她沒有多說,以目示意他離開。皇甫道知打了個賭似的,狠狠心轉身出了門。外頭一群人脖子抻得跟鴨子似的,正在盼望他出來,出來後又不敢說話,但覺這主子臉上一絲春風也無,還是寒意十足,就更是屏息凝聲,彎腰曲背地跟在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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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道知疾步如飛,很快到了一座院落,門上用曲裏拐彎的篆字寫着“南筠”二字,裏頭建築古雅,當門一座紫藤架,正是春時,飛瀑似的開了一片清淺的紫花,香氣宜人。藤樹繁密,幾個侍女的影子藏在後頭,看得見五彩的衣衫,看不見人的面孔。孩子“咯咯”的笑聲頻頻傳來,還有女子逗引他的話語。
皇甫道知聽見兒子的笑聲,前所未有地眼眶一熱,竟有隔世之感。而楊寄更是眸子一亮,扯扯皇甫道知的衣袖道:“大王,原來您這麽體諒臣下!那個是阿圓!讓我見一面吧!”
皇甫道知回頭時,眼神已經是冰冷的,“哼”了一聲道:“你今日犯上幾次了?還敢跟孤提要求?!”
楊寄知道這人心眼窄,忙換了嬉皮笑臉,轉身撅起屁股說:“臣先前确實是大冒犯了,不過,能叫大王哄得王妃開心就好。大王有氣,就把剛剛那一腳踹回來。當然,想打想罵也行,只要讓我見老婆。”
皇甫道知看他撅着屁股,還拿手自己拍拍,一副猥瑣樣,真恨不得狠狠賞他一腳跟。但眼角餘光看見的是周圍其他侍衛笑得傻呵呵的,那腳也不好意思往起擡了,只能罵一聲:“孤還與你一般見識?能滾多遠滾多遠!”
楊寄不屈不撓:“大王,我一定滾遠!但是,我老婆——”
皇甫道知對着裏頭喝道:“沈沅!”
笑聲戛然而止,許久怯生生傳出一聲“哎!”旁邊竊竊私語似乎在教沈沅:“‘哎’什麽!說‘奴婢在’!”
皇甫道知已經煩躁得很了,皺眉擺手道:“不用廢話了!沈娘子出來,和你郎君團圓!”
裏頭春風拂面般吹來一陣衣香,淡淡的桂花味,便宜常見卻不俗。沈沅提着裙子,圓圓的眼睛閃着光似的,頰邊的小酒窩格外深邃,匆匆給門口的皇甫道知蹲了蹲身,便笑得花朵似的站在楊寄的對面。皇甫道知心裏陡然一陣酸泛上來,但想起這是他老丈人的府邸,更是他要依仗的妻子的閨房,只能選擇“非禮勿視”,只瞥了一眼,便擡腳進院子瞧自家兒子去了。
曾川仿佛也忘了先前的憂心,笑着對楊寄道:“弟妹好漂亮!這周圍有太傅府下人居住的雜院,空房子不少,你們趕緊的!”又低聲對楊寄道:“诶,不過你那個不舉的毛病……”
楊寄不過是見了沈沅的模樣,已經覺得肚腹間暖得發燙,只恨自己的裈褲太窄小,裆下有點繃緊了的不舒服,他回頭送了曾川一個大白眼:“滾!少說兩句沒人當你是啞巴。”便也顧不得這些兄弟,樂滋滋挽着老婆找地方去了。
而在隔了幾座院落的庾太傅書房裏,庾清嘉終于淚眼朦胧,手握着一汪水似的绡紗窗簾,隔着那朦胧的碧藍色望着外頭灰蒙蒙的天空。雨是停了,她的心情和浸在寒冷的雨水中一樣。睜着眼睛豎坐起來的庾含章,凝視着她的背影半天後,終于說:“你是怎麽個打算,不妨和阿父說一說。不過,他剛剛演一出戲,你大可不必在意。”
“阿父。”庾清嘉說話緩緩的,但也透着堅決,“他演戲,我自然不在意。但是我肚子裏剛結下的那塊肉,我怎麽能不在意呢?”
“你剛剛為何不說?!”
庾清嘉掩着面,終于哭泣出聲:“我原以為,沒有他,也是一樣的……”
可是,女兒家終究容易心動——為他少有地表露出那一點點好,她就栽進去了。庾含章無聲太息了半天,伸手輕按着女兒的肩膀:“清嘉,也不必自責了。只要你想好了,阿父自然考慮你的想法。反正,這個皇帝位置,我們庾家人坐不上去,那麽,只要是好控制的人,是誰坐也不是那麽打緊!”
庾清嘉像個嬌溺的小女孩一樣,任性地捂着臉撲進父親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