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拜谒
桓越奪宮,事起突然,他并沒有周密的計劃和周全的行動。皇甫道知得以僥幸,布置了宮門邊的探馬,帶着其他的親衛回到了王府。此時路上一片寂寞,連素來熱鬧的小攤販都銷聲匿跡了。
皇甫道知在門邊問:“家中一切安好?”
家中管事的回禀道:“王妃歸寧了,其他家眷正擔心着大王。”
皇甫道知顧不得其他家眷,又問了問自己的兒子皇甫兖的情況,說是也被王妃帶到庾太傅府去了。皇甫道知微微皺眉,接着點點頭說:“安好就好。你仔細守着,要是有不測出來,一幹媵妾,刀子繩子井,都該有個去處,別鬧出笑話來。”又對曾伯言等人說:“留五百人守衛王府,但首要是及時通報信息。我先去拜望太傅。”
楊寄自告奮勇:“大王,臣願意留下守衛。”
皇甫道知蠻橫地一擺手:“不必!你牽腸挂肚的是什麽孤明白,沒得分了心!再說,太傅挺喜歡你的,你跟孤走。”
楊寄的臉挂了下來,他确實想借這個機會私下裏見一見沈沅,這個該死的建德王卻不知道“難得糊塗”一下——有這麽收買人心的麽?!
楊寄不開心,其他人可是覺得甚有希望。曾伯言道:“姻親是一層,同仇敵忾是一層。桓越自以為掌握着太初宮和皇帝,實則并沒有什麽用。”
皇甫道知的步子卻很遲滞,上了馬也是心不在焉的。他與庾清嘉私下的關系,他心裏最清楚,老丈人大約也有數。平日他是有封邑的藩王,庾含章名義上也算是臣子,就算不滿,庾含章也忍着;今日可是要仰面求人,且也不知道這只老狐貍會怎麽獅子大開口,甚至會不會另謀打算。他一路忖度着,等遠遠地看到了太傅府邸前的裏弄,皇甫道知早早地滾鞍下馬,突然背開衆人,輕聲問楊寄:“孤看沈沅對你挺深情厚意的,實在好奇怪!莫非女人就都喜歡油嘴滑舌的?”
楊寄不忿,陪着笑頂撞道:“大王只看到我油嘴滑舌,我家阿圓可看到我真心實意對她好。”
皇甫道知其實是想求教,但是對楊寄這樣的痞子,他實在很難“不恥下問”,撇嘴撇了半天,才更壓低聲音問:“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平素怎麽哄女人的,說來聽聽。”
楊寄這才明白意思,笑道:“大王想借這個機會和王妃賣賣好?這可是因人而異,若是大王肯讓我見王妃,說上兩句,我就知道怎麽逗她開心。”
皇甫道知臉氣得通紅:“胡扯!王妃是你一個下民可以随便見的?”再也不願意理他,一個人走在前頭。
皇甫道知的人在正門通報了建德王來訪的消息。太傅府的門房十分客氣,恭恭敬敬請他們在精潔的延客廳堂裏坐下,給皇甫道知問了安,接着陪笑道:“大王稍等,奴這就去傳報,不過我家郎主今日回來頭疼得厲害,怕頭風的老毛病又犯了,若是實在起不來身伺候大王,還要請大王海涵。”
招呼打在前頭,又是有求于人,皇甫道知縱然是滿心不滿,也不敢稍有表露,點點頭擠出微笑答應了,卻也只能幹坐着傻等。楊寄啧啧贊嘆道:“到底太傅家家風好!司阍的都這麽客氣!”
皇甫道知正愁沒地方發火,白了他一眼說:“你一個市井的小子,知道大家的家風是什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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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笑道:“該是什麽樣我也第一次見識,但不該是什麽樣,卻在大王門房裏見識過好多次了。什麽主子什麽奴婢,呵呵。”
皇甫道知一時語塞,除了再翻個白眼竟無言以答。好在這時,太傅府的司阍急匆匆從裏頭影壁繞了出來,又是一副尴尬賠笑的面孔:“大王見恕!我家郎主真個動彈不得,方才再三囑咐奴向大王賠禮道歉,說頭風好些,定當去大王府上親自賠罪。”
這個辰光,分明是故意不見。皇甫道知心裏冷得跟北風刮過似的,撫着膝呆了半晌才突然又說:“那孤進去見見王妃。”
門房一愣,眨了眨眼睛才說:“王妃在服侍郎主,不知可有空見大王?”
這次,皇甫道知已經準備了厚着臉皮要硬闖了,他硬朗的下颌骨動了動,似笑非笑,眼睛直盯着那司阍道:“沒事。她的閨閣,每次孤陪她歸寧都要住的,也不通後院,不妨礙太傅家眷起居。孤在那裏等候好了。”
他住自己老婆的閨房裏去,老丈人總不好下逐客令,橫豎就是跟庾含章卯上了,庾含章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司阍無奈,也不便再次通傳請示,只能攤着手指引:“那麽,請大王進府吧。”他又看了看跟着皇甫道知的人,更加無奈地說:“不過,大王這些配刀槍的侍衛……”
皇甫道知不願空身進去,左右看看說:“我帶二十個親衛進去,命他們解刀槍便是。其他的在外守候,自不必解甲了吧?”
太傅手握虎符,可控京師兵權,但是自家宅子裏,除了看家護院的人丁之外,是不可能在建邺這樣的地方私蓄部曲的。那司阍的臉色更加難看,可是仍然無從拒絕,勉強算是一笑,把皇甫道知往裏讓。皇甫道知選擇随着他進去的親衛,嘬牙花子思量了一下,把楊寄也帶上了,但單獨對他囑咐道:“你到裏頭,給我好好閉上臭嘴,若是多言多語驚擾了王妃或是太傅府的家眷們,孤就直接殺你。”
楊寄并沒有什麽興奮的,只是覺得春寒料峭,進去到處有牆,比在外面吹冷風要好過一點,于是不言聲卸甲胄,卸佩刀,手無寸鐵地跟着皇甫道知浩浩蕩蕩的侍從們進了太傅府邸。
王妃庾清嘉,确實在父親的那裏,但并不是在寝卧伺候疾病,而是在書房中,摒絕他人,對坐交談。
她目中隐隐有些淚光,許久才輕微楚嘆,回複着父親的問題:“阿父,我不知道怎麽選。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雖是事機,但也可能是轉折點。阿父是成大事的人,女兒自然聽命就是。”
庾含章也嘆息了一聲,伸手撫了撫女兒的鬓角,愛惜地看着她,說:“你和你妹妹,都是庾姓世族清貴的女孩兒,阿父心坎裏,豈不是把你們倆當做一對明珠,要好好寶愛的?如今也是時機到了,天下要翻轉便在此刻。你若不願再跟着皇甫道知了,只要吱一聲,阿父就能處置了他。你依然可以風光改嫁,選個自己喜歡的良人。”
庾清嘉端坐着不說話,眼睛失神地望着自己散開如花瓣般的退紅色裙擺。她的咽喉動了動,缥缈的眼神罩了一層薄霧似的,緩緩問道:“阿父,我當年第一次見皇甫道知時,覺得他這樣一個翩翩少年,只因為生得晚了些,再托生到皇後的肚子裏,大兄再是個愚昧之人,他也沒有希望。那日春日褉宴,看他落寞地坐在水邊,盯着流水中的酒觞,吟出的詩句‘夕曛定行雲,紅塵隔前因。高峰窺皓月,身是眼中人。(1)’我心裏就說不出的憐他。到了他身邊,發現,他只憐他自己,心裏從來就沒有別人。可是……”
她的一滴珠淚滾落了下來,笑了笑說:“阿父顧及我做什麽呢?嫁誰不是嫁?于阿父有利就好。我只是慶幸,宮裏這件事出來,獻嘉不用嫁給那個傻皇帝了。”
庾含章痛惜地看着女兒的淚痕,在窗口_射進的日光中熠耀生輝,忍不住承諾就要出口:“清嘉!放心!阿父這次一定為你着想,再不讓你受委屈了!”
他打算把下一步的想法跟這個靈慧的女兒談一談,聽一聽她的意見。但還沒有開口,值守在書房外門的心腹小步跑着到門口,壓低聲音道:“郎主!建德王說一定要見王妃,門上不大好攔阻,只能放他進來。聽說王妃在這裏陪郎主,他也一路過來,快到門口了。請郎主示下,該怎麽處置?”
果然皮厚到處有門路,庾含章皺了皺眉,想說不見,又猶豫了,倒是庾清嘉道:“他倒少有的,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大約也知道事情危重,必須要低三下四來求阿父了。他的說辭也不大好駁倒。阿父見一見他也無妨,我見一見他更無妨。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而已。”
庾含章笑道:“你說得透徹。好吧。就見一見他也無妨。好歹做了我幾年女婿,未給我們庾家建立點滴功勞,今日,也可以叫他明白,自己日後怎麽死的。”
他清了清喉嚨,道:“請大王進來。不過,老臣身子不适,只怕要失禮不能到外頭迎接了。”說完,從一旁拿一根布條,抹額一戴,氣定神閑斜倚着熏籠,做出一副生病的模樣。
庾清嘉到窗戶簾子邊,伸手挑起紗簾,見皇甫道知從院子門進來,身邊還跟着好些穿着虎贲侍衛服飾的侍從,不由冷笑道:“喲,這樣子,既不像來看望阿父病情,也不像……來看我。”
她面現冷意,放下紗簾,隔着半透明的簾子,盯着皇甫道知,而嘴裏對書房門外服侍的侍女道:“他進來後,不要……”她的話還沒說完,卻突然看見皇甫道知一趔趄,随後身子一矮,竟然單膝跪倒在書房外的院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