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選後
晚上,楊寄執戟守衛宮門。春夜的風還是寒飕飕的,他把絲綿絮的衣領往上提了提,看了看臺城城牆蹀躞上的一勾冷月,心裏卻在想着寶貝疙瘩阿盼的一颦一笑,想得自己也傻呵呵獨自樂起來。
正自娛自樂着,身旁陪他一起值守的曾川輕輕捅了捅他:“準備開宮門。”
楊寄回過神來:“這會兒?誰有緊急軍報要往裏送嗎?”
曾川壓低聲音道:“多什麽話!知道的越少越好!開門!”
楊寄與他一起打開這座屬于宮城邊角上的朱漆大門,見所至的是一乘精致的馬車,燈光裏看不清細節,但馬匹的鞍辔金屬光澤頻閃,而轎子上俱飾以錦繡,還是能一眼看出來。馬車過處,香風陣陣,宮門的虎贲營侍衛都恭然肅立,卻也都不行禮,退了半步,任那車輛肆意地進了宮門。
只等影子都瞧不見了,各人才回歸各自崗位。楊寄悄聲道:“好家夥!大半夜入宮,可是哪家的王妃公主?”
曾川冷笑道:“各家妃主,進宮也有定時,哪有夤夜而至的?這個人,我們都瞧不起,卻也都惹不起。”
楊寄好奇心上來,問道:“哦?還有這樣神秘的人?兄弟我最喜歡聽這些小道消息了,你別吊着我的胃口。這夜深人靜的,憋悶出鬼來,講講閑話也好打發打發時間嘛!”
曾川大概也是個大嘴巴,左右瞥瞥無人注意,高高的宮牆上隔三丈才有另人執戟守衛,便對楊寄擠擠眼:“走,圊廁方便去。”
太平之時,規矩就不甚重。楊寄和曾川大方落落地離開自己的那塊蹀躞垛口,上安安靜靜別無一人的茅房酣暢了一把。曾川系着褲帶,拿這句話起了頭:“世上人人都盼着做皇帝,我看做皇帝也沒啥意思,現在這位,做還不如不做。”
“為什麽這麽說呢?”
曾川笑道:“當皇帝,要捏着鼻子孝敬老娘啊!你知道剛剛那香車寶馬送進去的人是誰?是趙太後的面首!”
“面首是什麽?”
“嗐!你這蠢蛋!”曾川翻了個大白眼,才對楊寄附耳道,“趙太後年方三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卻守了寡。宮裏她一人獨大,那兒癢癢的時候得找人給她撓吧?宮裏黃門侍宦雖然想服侍,可是裆裏少件東西,太後哪兒能滿意呢?自然是從外頭挑選相貌英俊,器大活好的小郎進宮服侍喽!這位就是面首中最得寵的一位,人稱‘玉樹郎君’,恰恰也姓衛,他想着古時衛玠的俊美,潘安的英朗,就給自己取了個衛又安的名字——好惡心人呢!”
楊寄眼睛都瞪圓了,他從來都以為這些貴人們應該是不食人間煙火而端着體面的,哪曉得裏頭這麽不體面!他問:“太後既然寂寞,為什麽不改嫁?”
“扯蛋呢!”曾川又白了他一眼,“太後再醮,皇帝喚誰做後爹不成?”他看了看楊寄揉揉鼻子,雖然吊兒郎當的,卻也有些魏晉名士的灑脫散漫儀态,不由要和他開玩笑:“嘿,你該不是動心了吧?若論你這身條相貌,倒也過得去。不過……”他刻意停了停,賊兮兮地捅了楊寄一下:“昨兒那狀況可不妙,萬一太後巴巴兒地解衣高卧等着,你來一句:‘臣不行,臣不舉’,可不氣着她老人家,說不定把你閹了當宦官養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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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輕輕踹他一腳,喝道:“滾!敢這麽編派太後娘娘,仔細割了你的舌頭!”
他們嬉笑着,繼續上宮牆值守。楊寄突然問道:“欸,你上次說的,皇後或許姓趙,可是指太後家的女郎也有機會?”
曾川低聲說:“但願不姓趙罷!若是長得跟太後似的,呵呵。當皇帝還不如我們這些人有福——想娶個看得順眼的都難。”他低低地“噓”了一聲,示意楊寄不要再多嘴多問了。
十歲小皇帝的大婚,于楊寄不過是個八卦消息,閑來說嘴玩玩。對有些人,卻是要緊的事。
朝中太傅,任尚書令的庾含章,這日下朝回府,家人喜滋滋過來報告:“郎主,王妃今日歸寧,來看望郎主和夫人。”
庾含章的第一反應是輕輕一蹙眉,旋即才舒開神色,淡淡說:“王妃在哪裏?”
“在夫人房中陪着呢。”
“嗯。”庾含章微微點頭,寬大的袍袖随着他手的擡起而在春風中拂動,“我今日有些頭疼,去書房獨宿。”
他在書房坐着看了一會兒書,果然門口通報來說,建德王妃前來拜見問安。他點點頭,一會兒便聽見女兒沉靜的聲音:“阿父,聽說頭裏疼,可需叫個醫士來瞧瞧?”
庾含章含笑搖搖頭:“不必了,不過是連續幾日不曾睡好,今日又吹了風,晚上疏散一下自然會好的。”他眼風一掃,王妃庾清嘉心領神會,對外頭侍女道:“阿父頭疼,最怕攪擾,今日我來伺候,你們取份茶具來,然後遠遠候着就是。”
茶荈在當時被認為有強身去病的作用,庾清嘉扇旺小風爐,按着最精細的步驟,為父親烹茶。庾含章靜默地看着女兒寧靜安詳的神态,最後伸手在她眼角撫了撫,太息說:“你才二十出頭,怎麽眼角就有皺紋了呢?”庾清嘉的手頓了頓,勉強笑一笑說:“花兒開到極豔,也會開敗的。女兒不服天命怎麽行?”
“他……對你還過得去麽?”
父親只敢用“過得去”這個詞,庾清嘉便覺鼻酸,笑容更加苦澀:“女兒自己願意的,便也不覺得多苦。”她的動作明顯澀滞許多,耳畔響着父親的聲聲嘆息:“唉,當年一步錯,卻是害了你!”
“阿父。”庾清嘉慢慢恢複了烹茶動作的麻利,小心往沸水裏撒了細鹽,撇去水膜,重加涼水,看了看茶末的顏色變化,才蓋上爐蓋,靜俟水再次沸騰,她氣定神閑,恍若一切都只是在說別人,“阿父沒有錯。女兒姓庾,便不僅是家中的女郎,他人的妻子,亦是庾氏的族人,肩上負着這樣的責任,其實比起家中叔伯、兄弟,已然是輕了許多了;若與貴妃當年的犧牲比較,更是羞于相提并論。”
當年,宮闱驚_變,朝中暗流湧動,皇後的桓氏一族,與貴妃的庾氏一族,豈止是後苑争鬥,亦是前朝的争鬥!庾含章為平息兩姓的仇雠,将自己的女兒嫁給桓皇後的幼子皇甫道知,又與桓氏、王氏聯姻,穩住朝中局勢。
“可是,你姑姑,畢竟還太年輕啊!”庾含章搖搖頭,“未嫁時一切太順利,她也太自負,小看了局勢。先帝是寵她而不喜皇後,不僅是母愛子抱,也确因太子太不成器。可是,朝中這些盤根錯節的門閥士族,哪裏輕易買賬!微妙的平衡一旦打破,就不是那麽輕易可以再權衡好的。你姑姑她不知道,并不是兒子登上帝位,就能掌控一切的!鬧到後來那樣,她死得也不算冤枉。”
庾清嘉默默聽着,連水沸騰了都沒有覺察。先帝糊塗,偏寵而不問局勢,後宮後妃不睦,皇子們各懷異心,已經不是一日之寒。庾貴妃不甘聽命于兄長,不願意在優勢之中還一再退讓,終于鬧出宮變。而各藩王各懷私心,借機起兵,打得中原大地一片喧嚣鼎沸,民不聊生,而異族觊觎。很快,便有北邊燕國的敵酋,揮師南下,一舉攻破黃河沿岸四座重鎮,搶到了黃河之北的大片土地,而青州、兖州,乃至洛陽,全部告急。
庾含章力排衆議,自甘服輸,命開放越地至京的一切關卡,又命秣陵太守投降于建德王皇甫道知,将他迎進建邺,主持朝局。
而皇甫道知也是這時候才發現,視角不同,而視域不同,他以為自己功成,是母族桓氏給他制造的便利,卻不料反而是岳家庾氏幫了大忙。建邺城中,屬于皇帝自己的軍衛,仍有拊背扼喉的力量——而這軍衛,分屬各大姓世家,各為其主。而其時,北邊已經處于一觸即潰的邊緣,而其他幾王仍在争功、争利。皇甫道知若還糾結于一己之私,勢必斷送大楚王朝。
他只能選擇妥協,和庾含章一樣。
帝族皇甫氏,與桓庾二家握手言和,共同攘外安內。庾含章請殺妹妹庾太妃,廢親外甥為幽王,而皇甫道知亦不敢自己坐到那個火燙的位置之上,選擇了把皇位留給自己的親兄長——已故太子——之子。
庾清嘉揚湯止沸,自己都笑了。自己笑了半天後,她擡眼直視着父親:“阿父,如今朝中一個又粗又蠢的太後,一個狀如白癡的皇帝,也是各家平衡的結果吧?不過,如若皇後得力,将來後宮幹政便成可能。如今連那愚婦趙氏都在蠢蠢欲動,想把自家侄女拉進參選了。阿父又是作何打算?”
庾含章道:“你妹妹庾獻嘉,年齡十三,大小皇帝三歲,可以為良配。”
庾清嘉目中隐隐有霧光:“阿父,獻嘉又聰慧又端麗,比我強了十倍!您真的舍得,讓她嫁給那個白癡?”
庾含章臉色和鐵塊似的,冷哼道:“那可是皇後之位!”
庾清嘉眼角終于落淚,都沒有伸手拭一拭,而是偏着頭問父親:“我也是尊貴的王妃,怎麽覺得日子過得不如家中仆婦——‘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莫非只有小戶人家的女郎才能享有這種幸福?”
庾含章臉色微變,痛惜地看着女兒,胡須在嘴唇上顫抖了半天,才說:“清嘉!阿父對不起你們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