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暗潮
楊寄值守一夜下來,回到居住的營房已經是大白天了。他哈欠連天,看到阿盼時眼睛一亮,上去親親抱抱。沈嶺笑道:“你上輩子一定是打的光棍,所以知道有老婆孩子的珍貴,這一輩子就格外疼惜。”
楊寄道:“寡婦也知道男人的珍貴。昨兒聽說了趙太後的故事,想想都覺得要噴飯。”他當笑話一樣,把趙太後夤夜召喚面首衛又安進宮侍奉的事說給沈嶺聽了,又說:“小皇帝才十歲的小屁孩,居然也要大婚了,居然好幾家大戶搶着要把女兒嫁給他。你說這些世家大族說起來讀過書,是不是讀書讀傻了?好端端的閨女怎麽舍得往那種地方送?又不是吃不起飯要賣女兒!”
他看着懷裏的寶貝疙瘩,吃手吃得口水直流,愈發覺得那些人有病。要是誰叫他把阿盼随便嫁給個糊塗蛋,哪怕是嫁給皇帝他也不幹!
沈嶺問:“小皇帝這早晚就要大婚了?幾家求這個皇後之位?”
楊寄掰指頭數了數:“四家,庾、桓、王——”
“趙。”沈嶺自己答道,“趙氏原是寒門,怎麽也會想這個?”
“橫豎出了個太後,寒門也成了高門了。”楊寄又打了個哈欠。沈嶺從他懷裏接過楊盼,說:“你累了一晚上了,睡吧。我看門口有豆粥攤子,東西頗為幹淨,我帶阿盼去喝粥,順便出去玩一玩。”
楊寄也确實累了,放心地把女兒交給二舅兄,躺倒在榻上睡了過去。
等他醒過來,沈嶺已經回來了,阿盼四仰八叉睡着,她舅舅卻在那裏讀書。楊寄揉揉眼睛,問:“多早晚了?”沈嶺笑道:“過午了。營房裏送來的胙食,我給你留着,我自己在外頭買了飯菜,也留了些給你。”
楊寄頓覺心情明媚,下桌洗漱後狼吞虎咽一番,撫着肚子說:“如今我飯量越來越大了,加上天天操練,身上塊兒肉都長出來了。若是這會兒叫我上陣殺敵,一定能殺得更多!”
沈嶺笑道:“殺得更多?叫你再一次一人戰六千,你幹不幹?”
“不幹。”楊寄老老實實說,“你真掃我的臉!其實我心裏也明白,所謂一個人戰六千,除了那時候不怕死,一心只想為山子報仇的膽量,就是後頭已經黑壓壓地來了陶都督的援兵。那些江陵的士卒們,看到援兵前來,自然轉身要逃,所以才給我殺了個正着。”
“不錯。你能不妄自尊大,倒是個清醒人。”沈嶺含笑點點頭,“這就是‘狐假虎威’的意思了,不過,時機得宜,也是巧妙。但是,你真的只打算練練刀兵弓箭,将來還上陣當馬前卒?沒有他想?”
楊寄道:“我當然更想在後頭當陶都督一樣的指揮将軍了,在後帳裏,發發令就是,多惬意!”
沈嶺撫掌說:“對了,就是要有這個心思。不過,在後帳可不算舒服惬意,這個,等你到了後帳就知道了。”
楊寄心思卻不在這裏,問:“阿兄,你最聰明的,你幫我想想,如今我怎麽才能和阿圓盡快團圓?建德王那龜孫子一定要我給他立功,可我天天蹲宮門口,跟石頭獅子差不多,立個屁功啊!”
Advertisement
沈嶺面色微微沉了沉,許久後搖搖頭:“讓你和阿圓團圓的法子,我也沒有。但要立功,你自然不能當石頭獅子了。”
“那我要當什麽?”
沈嶺沉吟片刻說:“攪混水的魚。”
“魚?”楊寄聽不明白,正準備追問,沈嶺卻突然轉換了話題,拿出一只青銅的小酒樽給楊寄看:“阿末,你看這東西好看不好看?”
楊寄定睛一看,青銅樽上已經生滿了綠瑩瑩的銅鏽,幾乎蓋住了它原本的花色,他在手上盤弄了一會兒,說:“好像是件古東西。我好像在建德王府裏看到過,也好像在我那些附庸風雅的朋友那裏看到過。應該很值錢吧?”
沈嶺笑道:“若是真的古東西,自然很值錢啊。但這個不值錢,這是贗品,就是假的。”
“假的?”楊寄翻來覆去看了兩遍,實在眼拙,笑道,“我看不出來。其實,就是真東西,我也不會買,錢多得燒包呢?買這不頂吃不頂穿的破爛玩意兒?金的銀的也比它好看啊!”
沈嶺接手過來,說:“我在建邺東市的地攤兒上淘的,那小販先想哄我,我說這銅綠生得水盈盈的,一看就是把銅器埋在土裏硬做出來的。那家夥見我識貨,便以開價十分之一的價格給了我。而我呢,也和他聊了半天,弄懂了些做假古董的門道。”他最後說:“我買這件,因為上面刻的字兒實在是金文裏的精品,想必作假的人也是頗有水準的。”
楊寄笑道:“那麽,你也是打算以後做做假古董,換幾個錢穿衣吃飯喽?這樣的事是雅致,但是若是給市令發現了,斷你個坑蒙拐騙,只怕脊背上也要挨幾十下杖子了!我也罷了,你這沒幾兩肉的後背,不把骨頭都打折了?”
沈嶺挑挑眉毛,笑而不語。
楊寄今日還是晚上入值宮禁,下午太陽西斜,便要先去校場操練武藝。他睡飽了,見家裏被沈嶺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耳目舒悅,親了親熟睡的阿盼,對沈嶺道:“那我走了,抽鬥裏我放了幾串錢,你或者阿盼要買什麽東西,只管從裏頭取就是。”
舉石鎖,練射箭,學騎馬,用刀戟……一個時辰下來,楊寄一身是汗,焐在鐵硬的盔甲下頭,又濕又悶。他蹒跚着下了馬,他的馬也可憐兮兮地喘着粗氣。曾川等人過來,笑道:“偏生你認真得像個真的!還打算一人戰六千?”
楊寄邊解铠甲帶子邊笑道:“去你媽的!我早想明白了,要是咱們一塊兒到了沙場上,我只要逃得比你快,就有生存的希望了——人家肯定揀落在後頭的先殺呗。”
曾川捶了他一拳頭:“盡想着逃命,你是哪門子英雄?對了英雄,聽說家裏住進了個眉清目秀的小厮,原來你喜歡這一口?怪不得對女娘就萎了呢!”
“胡吣!”楊寄急了,“那是投奔我來的,我的二舅子!誰哪,滿嘴噴糞,當心我揍他!”他揮了揮拳頭。其他人見他似乎真生氣了,忙說笑兩句打岔過去。
晚上還是他們這撥人值夜。傍晚時便到值廬,洗洗換換把自己弄幹淨了,穿上虎贲營侍衛的衣裳準備着。交接班之際,宮苑裏擡出來一頂小轎,臨到門邊,左側的轎夫不慎一個傾側,轎中傳出一聲嬌呼,在轎子旁邊侍奉的幾個仆婦急忙上前扶着轎杆,大聲呵斥那個擡轎子的宦官。又一個揭開簾子往裏瞧,接着咋咋呼呼喊起來:“了不得!額頭都撞青了!”
轎子邊一陣慌亂,那個擡轎失足的宦官更是惶恐地跪倒在地,連連叩頭不已,口稱“死罪”。然而并沒有人同情他,宮門侍衛氣勢洶洶地過去,明晃晃的刀架在那年輕宦官的脖子上,任他驚得一頭冷汗。而後,轎子邊一個打扮得富麗的婦人喝道:“裏頭乃是趙國舅家的女郎,入宮拜見太後來的。卻被你們這些宵小暗算!這不能算完!我要上報太後,請她嚴查此事,定要揪出幕後黑手方罷!”
那擡轎宦官登時被人五花大綁帶走了,又來幾個人好言相勸轎中之人和轎外的仆婦。轎中哭聲嘤嘤,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楊寄湊着曾川耳邊道:“多大個事!額頭青了,養兩天也就罷了。”曾川卻道:“少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萬一人家有皇後之分呢?謀害未來皇後,豈不是重罪?”
楊寄“哈”了一聲不再說話,心裏卻道:他人性命都是草芥一樣,唯有這幫貴人皮肉嬌貴!那絲潛藏的不屑愈發深厚。
好容易熬了一夜,終于聽見宮門口的晨鐘悠悠響起,到了皇帝臨軒早朝的時候,楊寄頂着兩個黑眼圈和白班的侍衛交接,準備回去補覺。沒想到曾川的堂叔、虎贲營校尉曾伯言從裏面值廬趕出來,壓低聲音道:“昨晚上的人都別走!把這側門守好喽,各個都給我招子放亮,腦子放機靈!”
楊寄本來就累得半死,差點脫口問:“加俸饷不?”瞥瞥兩旁的人都是一副嚴陣以待的模樣,才把那沒出息的話咽下去了。他斜眼打量身邊的曾川,倒是少有的見他一臉肅穆,近乎呆滞,趁曾伯言匆匆離去,他才問曾川:“怎麽回事?”
曾川搖搖頭,眸子轉動遲緩,半日才說:“我阿叔平素性子不急的……裏面一定是出大事了。”
此刻,宮門“吱呀”一聲鎖閉了。
晨鴉驚叫着從宮殿的屋脊上升起,最東邊的蹲獸孤零零銜着一枚濁紅色的朝日,雲霞烏沉沉的。楊寄莫名地有些害怕,也有些興奮,剛剛的困意一絲不見了,眨着眼睛看着那輪紅日,側耳聽着裏頭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