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隆中對
楊寄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不可思議地重複了一遍:“啥?娶你的嫂子?”他說得一字一頓的,顯見的是不相信。
沈嶺一直昂然地負手站着,此刻突然洩了氣似的,癱坐在榻邊的小馬紮上,苦笑着說:“我也不知道是誰想到的馊主意!”
沈以良和妻子沈魯氏商量了很久,覺得張氏要帶孩子改嫁實在是頭疼的事。他們小門小戶的人家,很少留寡媳在家守着——守不住反而會鬧笑話。但是,他們又真心舍不得孫子随母親離開。不過,黑狗這麽點小,不讓母親帶在身邊又說不過去。他們有一天突然一拍腦袋,想到了一個自以為絕妙的好主意!
他們叫來沈嶺,說:“兒啊。你嫂嫂這個人,你知道的,刀子嘴,豆腐心,對人還是不錯的,也會持家。你呢,平時也很疼黑狗這個侄子。我們想,肥水不流外人田,要解決這些矛盾,最好的方法莫過于幹脆你娶了嫂嫂,過繼了侄子。你想:你反正到今日也沒有娶親,憑空有了媳婦和兒子,連三媒六聘、下定納彩的禮數都可以省掉了,多方便!”
沈嶺難得的臉都黑了,對父母道:“阿父、阿母,這主意,實在不高明!你們覺得,我是娶不到老婆嗎?非要接受嫂子?我可不是陳平!”
“陳平是誰?”沈以良随口問了一句,又諄諄地勸,“你別嫌你嫂嫂長得一般,嘴又不大好,其實,她人還是不錯的,又勤快,又孝順,又疼愛孩子。男人家,有個女人陪着過日子就行了,白天幫你治家,晚上給你出火。至于漂亮不漂亮,拉了燈都一樣;至于是不是處子——嗐,流一次血而已,啥大不了啊!生過孩子的娘們兒更解風情——說了你也不懂,不過,真娶了,一試也就知道了。”
沈嶺忍着要爆發的火氣,臉跟塊木板似的,搖搖頭說:“我不能。不僅僅是為名聲,也不僅僅因為嫂嫂這個人。我以前堅持不娶,不是為了今兒個湊合的。”
沈以良生氣了,回去後和沈魯氏商量了半天,最後賭氣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随小孩子亂任性的?只要山子媳婦同意,我們就做主給他倆辦了!請親戚、裏坊喝酒,擺上十桌八桌,咱們自己熱鬧熱鬧。生米煮成了熟飯,嶺子也就沒啥說的了!”
于是,沈嶺逃婚了。
楊寄想象着嫂子張氏的樣子——長相猶可忍耐,性格難以接受。沈嶺骨子裏孤高的一個人,确實為難他了。楊寄便笑着說:“好吧。換做我,我也要逃婚。我這裏窄小,你不嫌,就住下。我的俸饷雖然不多,多個人吃飯應該不難。何況,昨天還掙了一筆。”
沈嶺直視着他問:“哪裏掙的?”
“呃……”楊寄猶豫了一下,瞟瞟二舅兄的神色,還是決定不撒謊了,“和幾個同袍的朋友一起賭了幾場,贏來的。不過,我也請他們喝了花酒,他們倒也沒和我生氣。”
“還喝花酒?”沈嶺若有所思地掀了掀眉,見楊寄趕緊着在那兒賭咒發誓他絕沒有失守,不由笑道,“你現在是朝廷命官,我可管不了你。管得了你的——”他頓了頓才說:“只有你自己的心了。”
沈嶺像在自己家一樣,氣定神閑地打量着楊寄的單間,然後把自己的行禮包袱放下來:“還好,地方不算很小。我不敢鸠占鵲巢,但請妹夫留個地方給我擠擠。晚上睡覺,不過五尺而已。”他四下一瞟,指了指楊寄床榻的斜對面:“這裏容我打個地鋪吧。”
楊寄自然一諾無辭,幫着沈嶺整理東西,卻看他除了帶幾件換洗衣物和阿盼的小玩具之類外,都是書。楊寄翻了翻一本,笑道:“我阿母去世前,我還被她老人家逼着讀過幾頁書,後來也忘得差不多了。你倒有心,大老遠地來,還背這麽重的家夥兒,打算在我這裏讀書麽?”
沈嶺邊整理邊頭也不擡地說:“我這些書,自己早已經記得滾瓜爛熟的,是挑出來帶給你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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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愣了:“我讀書?我讀書有什麽用?如今憑刀槍弓箭吃飯,書對我有個卵用!”
沈嶺從書堆裏擡起那雙黑白分明的修長眼睛,十分正經地問:“你之前讀過的都是什麽書?”
楊寄翻翻眼睛想了想說:“阿母非逼着我讀了《千字文》,然後詩賦略懂兩篇,餘外便是孔孟了。”
“孔孟是好東西。”沈嶺點頭說,“但看你怎麽讀。你如今走從軍這條路,還是從《六韬》和《孫子》開始吧。”
楊寄覥着臉說:“平常操練和值守都累死了。好容易休息時,還是寧可玩玩樗蒲……”
“然後與你的同袍們逛逛花船,找找歌女。”沈嶺道,“你也灑脫自在,不用和我妹妹團聚了。”
楊寄像挨了一悶棍,好半晌才說:“那也不是。建德王說,總得我給他建功立業,他才肯放阿圓與我團圓。我想,我如今能用的,也就是虎贲營裏這幫兄弟,如果他們漏個啥消息給我,我就找建德王換得和阿圓相聚。”
沈嶺沉吟了片刻,說:“建德王答應你放阿圓出來?”
“沒有。”楊寄老老實實地說,“只答應團聚,估計還是以前那樣,在客房……嗯,那啥一晚上吧……”
沈嶺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如今,你這勢力,也只能聽命于他了。法子也不錯,但不是長久之計。我來建邺,聽兒童們唱的歌謠:‘幹戈起,逐鹿忙,英雄自草莽。為木易,為本難,頭上人家,或生其下,猛虎終出柙。’倒很有意思,你可知道?”
楊寄道:“這歌兒我也聽過。蠻順口的。是講打獵?打老虎?”
沈嶺微微笑道:“這就是你不讀書之過。幹戈起,軍政将有大變;逐鹿忙,天下将生群雄。但将來誰為主?乃是姓‘木易’之人。”
楊寄琢磨了一會兒:“楊?”
沈嶺笑了:“萬一是你呢?”
楊寄兩手亂擺:“得了!你逗我呢!我一個裏坊裏的混混兒,從小兒被人嫌棄,我可不敢想這種事兒。”
沈嶺道:“那你覺得,建德王就看中一個混混兒,把他老婆都扣在府裏,只為逼他為自己探點消息?虎贲營裏消息再靈通,有他把控朝廷中樞的攝政王靈通?”
楊寄只剩了眨巴眼睛的份兒,最後自己笑了:“二兄,你別吓我!不能吧!”
沈嶺輕輕一嘆:“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不過,你這點抱負,還真真不夠啊。”他低了頭,似乎又在沉思,偶爾還擡眼看看傻站在那兒的楊寄,半日後才突然虎了臉說:“反正我帶來的書,你要好好念,不懂的地方只管來問我。但如果偷懶……”他突然從包袱裏拿出一根木尺:“這是我向駱駿飛借的。你要偷懶,我就當書塾的先生一樣,拿這敲你的手心。”
楊寄差點樂出聲來:“二兄,你還拿這當戒尺打我手板?”
沈嶺亦覺自己這話似乎不大有力,看了看這根尺子,說:“對你,自然只是蒲鞭示辱而已。但是,你可以想一想,阿圓當時,如果沒有你作梗,早早嫁給駱駿飛這個人,如今一切事情也就都沒有了。你該不該擔這個罪魁禍首的責任!”
楊寄不由又愣住了,沈嶺仔細端詳着他的神色,只見他時而滿臉怔忡,時而目露銳色,時而又變得一副畏葸不前的慫包模樣——楊寄小人物當慣了,從來都是混混日子騙碗飯吃,哪裏會去想自己長久的、野心勃勃的未來?一瞬間,沈嶺也覺得自己亦是個賭徒,把所有的寶都押在這位莊家的身上。他突地也有些迷惘,卻不料只片刻,楊寄便從他手裏把那本《六韬》接過去了。
楊寄翻了兩頁,一副沒看進去的樣子,好一會兒忽然擡頭道:“二兄,我心裏好沒底。”
沈嶺忙道:“其實我也一樣的。所謂順應天命,其實就是你早早已經做好了準備,若是天命有歸,你才能順勢;否則,就算機會到你眼睛前了,你沒有本事,還是抓不住,那時候才叫後悔莫及呢。你如今還是賭棍楊寄,還是吊兒郎當,別無所長。若是老天爺真的幫你成就,你只管等着機會來好了。”
他們聊了半天,突然聽見一陣高亢的哭聲,聲音分明是阿盼在嚎,可人卻不見了。兩個人頓時一身冷汗都出來了,循着聲音找了一會兒,這才發現,原來她趁父親和舅舅不在意,手腳并用爬到了矮榻底下躲貓貓,她興奮地等大人來找她,等了半天根本沒人在意她,只好再往外爬,結果進去容易出來難,手撐着要爬,腦袋就無論如何鑽不出來了。她卡在那裏又痛又怕,自然要嚎叫出聲了。
楊寄他們倆又好氣又好笑,把小東西拖出來,只見她大眼睛撲閃撲閃的,一臉的歡笑。楊寄伸手給她撣滿頭的灰塵和蜘蛛網,她卻舉起黑乎乎的小肉手,獻寶似的咿咿呀呀。楊寄定睛一看,臉都紅了:楊盼一只手舉着他亂丢的臭襪子,一只手舉着他掉落床下的樗蒲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