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同僚
尚無力對抗建德王的楊寄,自然只能把皇甫道知的承諾奉為圭臬,想着要見沈沅,必然要先提供皇甫道知想要的消息,乖順地做他的走狗。他卯足了勁,每日白天勤操練,值守宮門毫不懈怠,而晚來既然無多事,便是着意奉承着曾川等那幫官貴子弟們,期待他們不牢實的嘴裏能說出些有用的東西。
可那幫家夥,除了吃喝玩樂,還是吃喝玩樂。楊寄陪他們一起,自己少不了要一起花錢。縱使不攀比衣着飾物,不攀比吃食茶酒,人家好風雅,時不時出去弄個流觞宴飲,招兩個歌妓聽曲,舞姬跳舞,或是叫上絲竹娘子演奏,他白吃白喝、白看白聽之後,總得随着打賞吧?他可不是富貴人家出身,花這錢花得肉疼,每每咬着牙出錢時,心裏就想:嗐!還不如省着給阿盼買花衣裳穿!
直到曾川這小子終于膩味了,突發奇想又對這幫哥們說:“天天女人堆裏打轉,怪沒意思的。咱也玩玩投壺樗蒲這些雅戲,練練眼力,練練手上功夫,也練練心智。”
楊寄大喜,摩拳擦掌道:“好!我第一個奉陪!”
投壺他不大會,但是練上三五遭,那木頭箭便得心應手,想入壺口入壺口,想成貫耳便貫耳(投箭入壺耳)了。大家轟然叫妙,逮着楊寄問:“嘿,你小子哪裏學來的?”楊寄拍拍手笑道:“日日練射箭,手上有勁,眼力也好多了。”
“不對不對!”大家不依,“練箭誰不在練?可弓箭之箭和投壺之箭大有差別。你小子別藏着掖着,有啥技藝大家分享,才是好兄弟!”
楊寄老老實實說:“我有啥技藝啊,不過是從小樗蒲玩得多,手裏準頭好罷了。”
一聽他會樗蒲,大家更加來勁:“這也是雅戲!快,找棋枰和搖杯骰子,我們也來兩局。”
楊寄如魚得水,摩拳擦掌地笑道:“如此,你們今兒要輸得光屁股了!——啥,不賭?不賭咱玩個什麽勁兒啊?誰舍不得錢的,站出來說!”
曾川拊掌笑道:“偏生鐵公雞要裝豪富!你敢玩,我們還不敢陪?來,哥幾個,把褡裢裏的銅錢都拿出來幹他娘的!今兒不盡興不回去!”
結果呢,就楊寄一個人盡興了,其他人輸得臉都綠了。曾川這家夥雖然不差錢,但眼看着自家的銅錢往人家那裏流,心裏也不是滋味兒啊。他恨恨地看看棋枰,看看骰子,道:“這樗蒲,玩着真麻煩!”又自我解嘲說:“錢是王八蛋,輸了還會來。但是,下頭日子肯定要緊巴了,只能等皇帝大婚時放賞賜咯。”
楊寄心念一動,擡頭笑問道:“皇帝什麽時候大婚?我也等賞呢!”
曾川沒好氣地看了楊寄一眼:“八字兒還沒一撇呢,不知道!”
楊寄看他臉色,不應答這茬兒了,笑笑說:“錢是王八蛋,輸了還會來。說得好!今兒喝花酒,我請客,不讓兄弟們吃虧!”
秦淮河的夜,美得妖冶,沿河兩岸,各色花燈,照得元宵節似的,水中燈影、船影、人影,一條條彩蛇似的扭動着,絢爛到不真實。幾艘畫舫之中,便是溫柔鄉所在了,精致的小食,醇美的酒水,還有切切嘈嘈的琵琶聲,軟侬的吳歌,楊寄坐在脂粉堆裏,濃烈的香氣熏得他幾乎想吐,只能接着酒勁,把身邊一個粉光脂豔的陪酒妓推得離自己遠了一些。
有人請客,曾川幾杯下肚,心情好多了。對楊寄讨教道:“嘿,你小子神了。我們呼盧十次,能中一兩次就要阿彌陀佛;你呼盧十次,開開倒有六七次中的。我們棋枰上走步也算穩當,怎麽碰到你的‘兵’‘矢’,就挨着往溝裏填送?”
Advertisement
楊寄被戳到了興奮點上,“滋溜”喝了一口老醪,興致勃勃地說:“這裏頭當然有學問。呼盧聲音響,你的耳朵卻不能被這聲兒左右,要聽到嘈雜之外,骰子的聲音;棋枰上大家都想快點贏,一心一意要把人家的‘兵’‘矢’撞溝裏,反而欲速不達,幾顆子兒都要算計好了,自己各子兒之間能夠互相呼應、互相牽制、互相聯合,才不會被一鍋端了啊。”
曾川聽得似懂非懂,呆呆握着酒杯想了半晌:“怎麽和我老子逼我讀的兵書有點像?”
楊寄擋開身後為他添酒的女子的手,笑着對曾川說:“其他不談,這裏吵鬧吧?咱們來搖個骰子聽聽聲兒。”他舉起搖杯,吩咐歌女們彈琴唱曲兒不許停下。五顆樗蒲骰子在搖杯裏“嚓嚓”地響起來,曾川他們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可噪音實在太大,除了聽見木頭們互相碰撞的聲響,其他動靜實在聽不出來。楊寄手裏卻不緊不慢,任憑旁人催他幾回“開搖杯吧”都不肯停手。
終于,他放下搖杯,按着杯口,笑道:“我說是個雉,猜錯了我罰三杯,跟我的罰一杯。猜其他花樣的,錯了三杯。怎麽樣?”
大家已經唯他馬首是瞻,亂哄哄都說是個“雉”,連曾川也道:“是個雉!沒跑的!要不是,我連盤子都吃下去。”五個骰子,可以擲出十種采頭,但是居然沒有人敢翻花樣。楊寄笑一笑,開了搖杯一看——果真是個“雉”。
大家皆大歡喜,亂哄哄吃喝吵鬧一陣。連一旁侍酒的小娘都看呆了,坐在楊寄身後的那個一直沒得他正眼看,滿心要鬧起氣氛,萬一得這美男子一顧,可就是人財兩得的好事了。她嬌滴滴道:“哪有那麽神,我不信呢!”
曾川笑道:“你不信?你與楊侍衛賭一賭啊!要是你贏了,叫楊侍衛今晚借你家的鋪(嫖_娼的委婉說法),多給你打賞錢;要是你輸了——就白給人家睡一夜!”
那小娘佯羞詐臊地揮手絹去打曾川:“瞎三話四!哦,我橫豎要陪人家過夜咯?”
曾川享受着手帕的香風拂面,笑得裏頭大牙都龇了出來:“楊兄弟可是江陵一人戰千人的大英雄,天上白虎星下凡的谪仙人!長得又那麽英俊。你陪他過夜,你哪裏虧本?——欸,楊兄弟,你在江陵一人戰千人,在秦淮河上要不是試試一人戰她十個八個?萬一又給你添了新的榮光呢?”他說畢,哈哈哈大笑起來。
楊寄早聽愣了,胡亂擺手道:“扯你的蛋!除了我自己娘子,和誰我都睡不習慣。”
另一廂早就在催了:“快搖,快搖!贏了輸了,總有分曉!”
要來的快,就是比樗蒱骰子搖出花樣的大小。那小娘兩只手捧着搖杯,“嘩嘩”搖了半天,打開一看,不過是一個雜采。她吐了吐舌頭,對楊寄道:“啊呀,你橫豎要贏的了。”果不其然,楊寄一開搖杯,大家就起哄:“好好好,今晚上是要點紅燭喝交杯酒的了。先來個皮杯大夥兒開開心。”
楊寄搖搖手說:“憑啥啊!我贏了,就讓我多吃幾口菜吧,小娘子飲三杯。”
那小娘子媚眼如絲地瞥了瞥楊寄,飲了一口甜醴酒含住,伸手就去勾楊寄的脖頸。楊寄那一點點酒意都給吓醒了,掙着問:“這是幹啥?”
曾川笑道:“皮杯啊!小娘子檀口中的醴酒,度到你嘴裏,讓你嘗嘗是不是更香甜了。”楊寄在秣陵雖然是個混混兒,但也僅限于在街坊裏騙吃混喝糊日子,這種香豔場面還是第一次見到,手搖得跟扇子似的,一副不見世面的模樣。男人家行事粗魯,曾川一夥宮禁衛,反正沒穿官服,更是潑辣。幾個人上前把楊寄摁在坐席上動彈不得,“好心幫忙”,協助那小娘子的香唇親在了他的面頰和嘴唇上。
楊寄一臉流淌的甜酒,心裏膩味得不行。可是想到這幫人是現在自己打探消息的來源,自己正經過頭了,注定沒朋友,不能硬翻臉,只能半推半就觸了觸美人的唇,然後從衆人的胳膊縫裏連滾帶爬地離開了。
他拿衣袖抹抹臉,又抹抹嘴唇,把那橫流的甜香痕跡抹去,皺着眉笑道:“你們當猴兒耍我呢?都說我是啥勞什子白虎星,難道竟不知道白虎最怕什麽?最怕叫母老虎破了道行!”
曾川等人也玩夠了,拍着巴掌說:“你又不是十歲的小皇帝,還不能人道?我跟你說,小皇帝那裏至少有三只母老虎:姓庾的母老虎、姓桓的母老虎、姓王的母老虎,說不定還要加一只姓趙的母老虎。我們翹首望着,宮裏頭馬上就是好看的大戲。你呢,有啥看頭?難不成在這裏扒光了給哥兒們演個春宮?不過是大家一起嫖過,就和一起光屁股摸過魚,一起軍營裏扛過刀槍一樣,那是別樣的交情!”
楊寄心念又一動,故意裝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笑道:“交情那還用說!我楊寄是什麽人大家日日都在看,能不能算個朋友?宮城九門,那麽多虎贲禦營的侍衛,偏生我們相識,不是緣分麽?”
曾川已經有了三四分酒,說話也沒平日裏那麽謹慎,冷笑道:“九門隸屬虎贲九營,各個都有自己的‘姓’。和其他道不同不相為謀,還談什麽緣分?!”
楊寄問:“那我們這撥‘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