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盼相逢
再是金尊玉貴的人兒,也有不如意的事。永康公主有些恹恹的,托着腮坐在案前,聽孫若憐有一句沒一句地叨叨。
直到嗅到一陣獨特的香味,她才突然精神起來,嚷嚷道:“好香!”
老藕煮作桂花糖藕,麥青和粉做成青團,白果和栗子則烘得熱乎乎香噴噴的,特意用粗瓷碗盤端上來,不顯得這些粗東西糙得突兀。
永康公主對沈沅道:“你先嘗嘗看。”
沈沅老實地說:“不怕公主笑話,剛剛在廚下嘗味道時,我已經忍不住吃了不少啦。”
永康公主面色微冷,又催道:“你再嘗嘗看嘛!”
沈沅擡眼瞟瞟她,才明白過來,又是覺得這些貴人們多疑得可笑,又是覺得自己輕賤得可悲,便不再多言,從一旁小丫鬟的手中接過另一雙筷子,由着一旁大丫鬟的指點,把四道土産一一嘗了過去。
她親手做的,是她家鄉的味道。小戶人家的女孩子,沒有吃過山珍海味,也沒有吃過精巧的點心,阿父有閑錢時,倒也大方,會買秋天桂花開時的好山栗,一串串挂在門楣邊,風幹到半幹的樣子,栗子的甜、糯、軟、香最為得宜,在炭火中煨熟,其滋味難以言喻,是他們家人消閑零嘴的好東西。
永康公主的銀筷,倒是首先夾向了青團,碧玉似的團子,自帶着麥青的清香,裏頭裹着蜜腌桂花,又一重別樣的甜香含着。她儀态優雅,一點點品味着,不時贊好,最後指着那連殼兒的白果和栗子道:“我的指甲好容易養長的,還是沈娘子來剝殼吧。”
沈沅的指甲剪得平平的,日常是為了防止劃傷小世子,當然,她自己也覺得甚是方便。此刻卻有些屈辱感,膝行至前,一點點剝白果殼和栗子殼,剝出整整的,小心放在公主面前的玉碗裏,等待她銀筷的臨幸。
不過永康公主倒真是贊不絕口,吃了一個又一個,只嫌沈沅剝得慢,最後,永康公主放下筷子,用絲帕印了印嘴角,滿意地笑道:“好東西!尤其是栗子,食畢猶有桂花味。這是哪裏産的,有沒有什麽名號?”
沈沅沉吟道:“回禀公主,這是家鄉的軟栗,也就後山一片栗子樹林裏有這個品種,一直不大多見。”
永康公主笑道:“再不多見,貢上總是夠的。這樣的好東西,讓無知鄉野之人胡亂糟蹋了,豈不可惜!我和阿兄去說,叫他把這秣陵的軟栗定為進貢之物好了。”
沈沅臉色發白,感覺自己說錯話了,但又覆水難收。
倒是永康公主又笑道:“難得你和你郎君侍奉得我滿意。東西似乎不少,你整治了半天也不容易,你去瞧一瞧,你郎君是不是還在角門外頭翹首盼着你,若還在,也帶點吃的給他——我瞧他在門房也蹲了有些時候了,那起子黑心賊,未必想着給他碗飯吃。”她對身邊的侍女努努嘴:“你領她去吧。我阿兄規矩嚴,別被攔上了。”
沈沅驚喜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無心再想軟栗進貢這碼事兒了,匆匆謝了恩,提起裙子就跟着公主的侍女往外而去。孫側妃在後頭道:“咦,今日倒跑得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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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心髒“怦怦”地跳,悲欣交集。角門邊有一棵海棠,粉色的花朵開得層層疊疊,宛若雲霞,她便是一路眺着那棵樹梢上的紅雲,連腳下都顧不得。司阍正在那裏埋怨楊寄:“你個囚攮的!直沖沖就叫公主給你遞東西,要是大王知道了……”
楊寄陪着笑聽,耐着性子等他唠叨完了,說:“大叔,我都懂,我囚攮的不争氣,大王知道了一定打死我,可是他打死我,我也得來啊,我不來,他怎麽打死我呢?你看我都在這兒聽你罵我聽了一個半時辰了,我皮再厚,也頂不住肚子餓啊,太陽都快下山了,不回去吃飯可不行了。要不,我明兒休沐還得來一趟,你明兒再繼續?”他胡天胡地地亂扯,最後拍拍那司阍的肩:“我聽着倒還不很累,你不要進去喝口水?”
“你個小王八羔子!……”司阍來了勁,提了氣打算再接再厲,最好罵到他楊寄不敢再來了為止,卻聽假山照壁後頭傳來傲慢的聲音:“怎麽回事?若是公主知道大王這裏的人嘴巴不幹不淨的,一狀告上去,會怎麽樣?”
楊寄回頭,卻見出來的是兩個人。那個公主身邊的侍女矜持,拿團扇掩着半邊臉,細細彎彎的眉頭蹙着,撇着身子似乎随時要走。而另一個——他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認——圓圓臉蛋,圓圓眼睛,淚汪汪的模樣,叫人心疼不夠。
“阿圓!”
“阿末!”
楊寄連和司阍耍嘴皮子都顧不得了,幾步搶上去,幾乎想把沈沅抱在懷裏,好在,他還記得這裏是王府,忍了又忍,停在她身前半步,凝視着她,近到幾乎看不清楚,只覺得眼眶酸脹酸脹的,說話都不利索了:“你……還好吧?”
沈沅也是泫然,這麽多天的痛苦、委屈,咬着牙咽下去的淚水,一瞬間都像在胸膛裏炸開了一樣,熬都熬不住,終于“哇——”地一聲,什麽都不顧地撲在楊寄懷裏哭了起來。
她痛快淋漓地哭了好一會兒,才覺得心裏的悲切被慢慢漲上來的喜悅沖淡了,被裹在楊寄懷裏的模樣有些羞人,但又舍不得、也不好意思離開,抽噎着又把臉在他懷裏貼了貼。楊寄的呼吸噴在她耳邊,聲音低低的,聽得很清楚:“阿圓,你放心,家裏一切都好,阿盼很好。我一定會帶你出去,我們一家子一定會團圓!”
沈沅輕輕點頭,甭管他這話實現的可能性有多大,她的心裏都踏實多了:“我信你!我等你!”
楊寄貪婪地嗅着她身上熟悉的氣味,尤其是頭發裏的,淡淡的桂花頭油甜香。司阍突然用力把楊寄的後領子一扯,壓低怒聲道:“要卿卿我我也別在門口顯擺!大王的車駕到了!”
沈沅想着建德王的無理暴戾,渾身就是一顫。楊寄松開她,擡頭一瞧,躲閃已經來不及了,皇甫道知的馬車正停在門口,而那雙陰鸷的目光,也正死沉沉地打量着這對小愛侶。“怎麽回事?”他的聲音一點溫度都沒有,很快就提高到幾近尖銳,“王府這裏是沒有王法了麽?!”
楊寄把沈沅往身後一護,然後極為利落地屈膝點地,漂亮地行了跪拜稽首的大禮:“大王萬安!”
皇甫道知最看不得他們倆在一起,心裏的酸味直往上騰,冷臉對着司阍:“你們如今也肆意妄為得很了!門口好做私會的桑間濮下,叫人笑話個夠麽?給我——”
他要打要殺尚未出口,司阍的兩個已經近乎癱倒了,腿一軟就跪在地上求饒。楊寄自然更知道他敲山震虎的意思,趕緊“砰砰”磕兩個頭,陪笑道:“下臣今日給公主送了點土産,公主高興,賞我們夫婦見個面的。”
皇甫道知一臉不信,乜斜着楊寄,一字一字問:“公主……收你的……土産?”
楊寄情知此刻關鍵,咬一咬牙,裝出驚怕的模樣:“下臣又犯錯了麽?這全然是我不靠譜,不問緣由。大王要責罰,就落在我身上好了!”
皇甫道知恨恨地看着他倆,忖度着用什麽樣的懲罰既能威懾,又不至于過當。還沒想完,楊寄倒又開口了:“馬上普天同慶,陛下都要大喜臨門了,大王這裏,自然也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必然不會因下臣看望看望老婆這點子小罪過而施大罰的。”他還痞裏痞氣,擡眼看了看皇甫道知。
皇甫道知氣得好笑問了半句:“陛下大婚,與你何幹——”驀然警覺,冷臉一下子垂挂下來:“陛下即将大婚,你從何得知?”
楊寄不知他喜怒,猶豫着答:“虎贲營裏,結交了些朋友,大家彼此聊起來,都說陛下大婚的日子要到,大家都要倍加當心,別鬧出幺蛾子來,和建德王無法交代。”
皇甫道知哼道:“和我交代什麽?”他端詳着楊寄,耳邊仿佛響起庾清嘉的警告,這個人自江陵回來之後,不知怎的,建邺、丹徒,乃至三吳、廣陵諸地的裏坊中就紛紛傳說這個小混混兒乃是天上的白虎煞星下凡歷劫,日後将有輔佐帝王業之功。皇甫道知本來不信,但現在就連庾王妃都這麽說,心裏也不免有點将信将疑起來——無論是不是什麽勞什子白虎煞星,至少這個人要為自己所用,不能讓“輔佐帝王業”的名目,落入他人的囊中——若是楊寄歸于別人,那他皇甫道知也只有滅了他一條路了。
想定,皇甫道知的神色微微沖淡了些,決意對楊寄稍稍安撫。他轉換了凜然的神色,微微笑道:“這些流言蜚語也足征信?不過,你擅長與人結交,也不是壞事。日後有消息,及早來報我。消息如若有用,我自然要賞你。”
他和楊寄的目光同時飄到沈沅身上,收回時,又彼此目光一碰,竟如觸電般。楊寄開口道:“大王放心!下臣一定竭力為大王報效!若是大王要賞——”他沒說完,皇甫道知搶先說道:“自然賞你的品級俸米。”他又瞄了瞄楊寄,那廂一臉失望色,皇甫道知心裏便覺得好過,加了些餌道:“就是你想與妻子團圓數日,也不是不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