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土産
楊寄在建德王府鬧騰過數次,連門房的幾個人都熟知他了,見他這日又扛着一袋東西過來,個個都皺眉:“楊侍衛,你不必了吧?你隔三差五要來一回,你的名刺,我們遞進去一次,退回來一次,都多少次了!大王明明白白說了:楊侍衛沒有建功立業,不要随意來見他。萬一瓜田李下說不清呢?”
楊寄涎着臉說:“哪裏隔三差五,也就休息的六日才來得了嘛!你再幫我遞一次嘛!大王日理萬機,忙不過來,我就在門口給他老人家磕個頭,算是心意到了。你們再央一央他,說讓我給沈娘子遞送點家鄉的土産進去。”
司阍搖搖頭說:“嗐!你這人怎麽這麽拗呢?王府又不是你們集市,啥東西帶進帶出都行的。要是混些個有毒的玩意兒進去,亂了王府的後院,你我誰說得清楚啊!走吧走吧。”
楊寄道:“反正我今日也沒事。你們不放我進去,不給我遞名刺,我就在這兒等建德王,等個說法!”
他這無賴脾氣也不是第一遭使了,司阍見多不怪地冷笑道:“随你吧。不伺候了。”把他一個人晾在門外頭。
楊寄自然不便拿出小時候蹲人家門口哭着等賞飯吃那個勁兒來,但是蹲在角門口玩玩手裏的搖杯和樗蒲骰子,倒也不覺得無聊。通常,玩到日頭落山,就知道皇甫道知的車駕已經從別的門走了,或者,明明攔住了他的轎馬,畢恭畢敬地大禮行完,那家夥卻眼睛都不錯地徑直進去了,都是有的。楊寄不過是不死心罷了。
他一身虎贲營六品侍衛軍服,沒有披甲,硬挺的面料襯得身形極好,只是蹲在牆角根兒搖骰子的樣子比較背晦。不知什麽時候,一陣馬蹄聲“嘚嘚”地傳過來。楊寄停了搖杯,擡頭一看,幾匹高頭純驷後頭跟的是一乘轎子,卻不是建德王通常坐的那乘。轎子用鮮豔的大紅色氈子,四圍均是錦緞鋪面,窗戶和轎門是绉紗,流蘇裏懸垂着金鈴,叮叮當當的聲音随着轎夫的腳步聲傳過來。轎子還離得老遠,香味就随着風傳過來,嗆得楊寄打了個噴嚏。
“快讓!快讓!”門房的司阍急急說,“擋了公主殿下的駕,仔細大王叫虎贲營的軍棍抽死你!”
楊寄對公主沒有興趣,起身張望了一下,恰見轎子上的绉紗窗簾揭了開來,司阍踢了楊寄一腳,低聲罵道:“低頭!公主的容貌是等閑能瞧的麽?!”
楊寄被踢得火起,不過是想着以後還要蹲人家門洞,不得不忍了。見司阍的幾位都清一色俯伏下來,向轎裏頭的公主問安,他一個人杵在那兒也不大好看,只好也一樣俯身稽首,向漸漸靠近的轎子行了大禮。
裏頭傳出銀鈴一樣脆生生的聲音:“今兒好悶熱,怕是要下雨,你們好生照看我的轎馬,簇簇新的,出了差池我可唯你們這些奴才是問!”
她的臉從轎窗裏露出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一身侍衛衣衫的楊寄,笑道:“怎麽,宮禁的人也來拍我阿兄的馬屁?”又看見楊寄身旁放的那個麻袋,更笑道:“喲嚯!送禮都送門口來了,那麽大一袋子,竟不避諱着!我阿兄現在也真是!”
楊寄擡頭一本正經說:“不是,大王哪瞧得起這些個粗東西?是我遞送給我娘子的——都是她愛吃的土産。”
永康公主倒來了興趣,打量楊寄兩眼,覺得長得也端正可意兒,便用手指了指麻袋道:“裏頭是什麽?”
楊寄說:“老家秣陵出的土産,去年秋天的桂花栗、糯白果兒,今年剛剛收下的老藕、麥青、山蕨和青筍。”
永康公主不覺舌尖濕潤潤的,好奇地說:“這些東西,好像各王府、公主府也進的不多嘛?”
Advertisement
楊寄笑道:“山裏、湖裏産的粗東西,也就是我們小戶人家當寶貝。不過,公主要是有興趣,你盡管拿了嘗!我娘子沈氏整治這些也是一把好手呢!”
永康公主最是喜歡新鮮玩意兒,點點頭說:“沈娘子——就是世子的那個乳母?這我倒曉得的,燒得一手好菜肴,不想還會這些!好,我給你帶進去,若是真好吃,你轉天再送些單獨孝敬我吧!”
楊寄心裏有點舍不得,但轉念又一想:皇甫道知封王,這位也是公主,甭管怎的,捧上一個是一個,指不定撞大運了呢?于是他故作大方地說:“一句話!公主幫下臣這個忙,下臣怎麽的也要侍奉好公主!”
司阍驚呆了,對永康公主道:“這個……公主,王府裏是不讓随便帶外面的東西進出的。”
永康公主笑道:“我也不行?你放心好了!東西你們先行檢視,看有沒有匕首之類的,然後呢送到沈娘子那裏,整治好了,也是她先吃,我再吃。她犯得着毒死我嗎?更犯得着為我搭上自己的命嗎?”
帶着土特産進門的永康公主,連去和正牌嫂嫂庾清嘉請安都來不及,直接叫侍女搬着一麻袋東西就一路到了孫側妃的院子,還沒進門已經嚷嚷起來:“小嫂嫂,快叫沈娘子來,我帶了好吃的,要等她整治!”
孫側妃帶着一臉的笑趕出來迎接。她失寵已經有好些天了,雖然沒有盼到皇甫道知,但是盼到他妹妹也好的,萬一就把她哥給帶過來了呢?她畢恭畢敬地給公主問安,在旁邊伺候着問她:“咦,為啥要沈娘子?其他人可行?”
永康公主道:“聽說沈娘子擅長整治這些。怎麽,小嫂嫂是舍不得人家辛苦?”
“嗐!一個乳母而已,妾有啥舍不得的?”孫側妃帶着些神秘說,“沈娘子上回犯錯,惹怒了大王,被狠狠責打了一頓,至今還有些瘸啊瘸的,看着她就窩火,怕誤了公主的事。”她久曠寂寞的人,逮着個身份相合的就想說話,牢騷緊跟着就出來了:“打個仆婦婢子,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是阿兖認人,開始那幾日,沈氏實在沒法伺候世子,阿兖日日哭鬧找她,晚上就是不肯睡,我都給折騰死了!偏生大王……”她半真半假的,落下些淚來,嗚嗚咽咽拿帕子遮了嘴,不再往下說了。
若是平時,愛好聽這些新聞的永康公主一定要好好問明白,說不定還親自跑到皇甫道知的書房,把他揪出來,三句笑話一說,皇甫道知不定就到側妃的院落來了,晚上,再順水推舟……孫側妃打的就是這個算盤。
但是,今兒公主她的心思全在麻袋裏的“寶貝”上,敷衍地聽完了,敷衍地勸了兩句“小嫂嫂辛苦了!”文不對題,便急急道:“瘸啊瘸的有啥要緊,只要在床上還能拉起來,就喚過來給我整治東西。”
沈沅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這些日子故意走得慢些,免得孫若憐又看她不順眼。果不出所料,孫側妃見到這個潛在的對手——偏生又惹不起的——就把笑臉換做了冷臉,愛理不理地說:“公主擡舉你,叫你整治些吃食。仔細些,別糟蹋了好東西。”
沈沅有氣無力地說:“婢子行動不甚利索,怕耽誤了公主的事。”
孫若憐橫眉道:“不過是小小的二十竹板,皮肉輕傷而已,你一個薄門小戶的野丫頭,怎麽就恁的嬌貴!——”倒是永康公主等着吃好吃的,打斷孫若憐的話頭,笑眯眯說:“沒事,急倒也不急,你慢慢做就是。我今晚也不回公主府了,可以慢慢等呢。”
她眼風一使,侍女拉開麻袋,沈沅一看,嘿,是這麽些東西,倒有些疑惑:“這……都是吳中和秣陵的一些土産。我們倒是常吃,東西粗糙,不知合不合公主的口味?”
永康公主笑道:“你果然是識貨的——确實是秣陵的東西,是你郎君今日在角門等候,巴巴的要把這些東西送給你,說都是你愛吃的。我尋思着這倒也是個多情人兒,我怎麽着也要成全他。再者,我自己呢,也想嘗嘗新鮮,你不會不舍得給我嘗嘗吧?”
聞言,沈沅的眼淚都快下來了,瞪着她圓圓的眼睛問永康公主:“我……郎君?他……可好?”
永康公主笑道:“好得很,穿戴得精神,打扮得也精神,只是儀态不雅些。不過,女人麽,不圖這些。對自己好才是真的好。”她看着沈沅含着淚猛點頭,眼眶裏一串串淚水滑落下來,可頰邊,圓圓的小酒窩随着她唇角的上翹若隐若現。
說起別人都是一頭勁,可想起自己,永康公主突然有些失神,念起自己府裏的驸馬爺,名望十足的太原王氏子弟,人都說與自己是佳偶天成,可自己看着他那紅酒糟鼻子就糟心,看着他稀稀拉拉的頭發,強梳成的小小發髻就煩躁,哪怕那個人再是眉目如畫,面如冠玉,再是對自己低聲下氣、無微不至,這兩點缺點就已經足夠她無可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