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虎贲營
建邺城作為大楚的都城,其建制分為三重,最外為城郭,其次為都城,中心風水寶地,就是被稱為“臺城”的宮城了。三重城垣環繞的建邺,自來是易守難攻的兵家寶地。
也是因此,大楚之前,天下三分,前朝便以建邺為都;而大楚建朝于亂世之中,先主亦是智勇雙全的枭雄,初始把都城建于洛陽。但北地各族,遭逢了冰凍寒荒的年景,陰山以北水草枯零,牛羊凍餒無數。因而也逼出了他們的狼子野心。趁着大楚內裏幾個藩王互相争鬥的機會,也南下騷擾。年年非大戰,即小仗,打得大楚苦不堪言,先時還商議求和,後來覺得洛陽雖是好地方,卻沒有險峻的山水屏障,幹脆改都城為郡望,另行遷都于建邺了。
楊寄站在建邺宮城牆之下,臺基高達四尺,上面夯土為牆,外面是青條石鋪就,石縫間全是石灰灌漿。楊寄在石頭城服役時見過這樣的築牆方式,深知其牢固,不由喟嘆了幾聲,又慢慢繞到各座門下瞻仰了一番。
宮城方圓七八裏,前朝後寝,帶着一片背山環水的皇家園林。九座城門規制恢弘,門前守衛穿着整齊嶄新,持着刀槍劍戟,雄赳赳氣昂昂的。楊寄繞了半天,才到屬于宮廷禁軍的虎贲營報到。
虎贲營是中央宿衛軍,一般都是皇帝親自任命,可以直入宮禁,和各地都督所領的鎮守軍伍,以及臨時招募的雜牌壯丁自然大不相同。
楊寄輾轉了一圈,才找到虎贲校尉的所在,他天生一副好看的笑面孔,通報進去,立時就膝頭着地,給校尉行了一個大大的禮。
虎贲校尉名叫曾伯言,拉着一張臉,皺着眉仔細打量了楊寄半天,才懶懶說:“我道這江陵的英雄該是什麽模樣,誰想……”
楊寄笑嘻嘻道:“校尉心裏頭擡舉小可,小的實在是名實不符,叫校尉笑話了。”
曾伯言哼了一聲,道:“擡舉你的可不是我!不過,既然到了我這裏,你原來那些毛病可得都改一改,否則,禁軍的法度最嚴,僅僅軍棍就能要你的性命。可懂?”
楊寄見他似乎要起身,忙狗腿地上前為他捧盔,笑道:“懂!一百個懂!小的民間來的,不谙規矩,校尉只管教導,小的只管學習。若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校尉該打該罰,就跟師傅教訓徒弟一般,小的只有愈加發奮的道理。”
曾伯言看他問一答十的機靈勁兒,倒也沒那麽讨厭他,點點頭說:“你的六品職銜留着,但如今改做虎贲營六品侍衛。先學習規矩,然後每日操練,然後值守宮城三晝三夜,再休息六日。薪俸錢糧,自有有司發給。去吧。”
“哎!”楊寄答應得極其響亮,給校尉曾伯言留下了良好的第一印象。
其實,和前往江陵時的艱苦比,虎贲營除了規矩重、要求高之外,哪兒哪兒都很舒服。衣衫盔甲都是公中派給的,營房不大,卻是單間,夥食也相當豐厚,此外還有薪俸領。每日除了操練武藝之外,六日值守宮城雖是辛苦,六日休息卻也很是悠閑。
這日,又輪到他休息。楊寄實在百無聊賴,便去找新交的朋友吹牛皮。那些個在虎贲營已經混了好些年的老油條們,大多都有些關系背景,很有些進來錘煉兩三年便要放外差的公子哥兒。這些人吹起水來,可以一天一夜都不帶停,而且,越是宮闱秘事,越是會說得口沫橫飛、津津樂道。
“兄弟們。”其間年歲稍長的一個,跟曾伯言是堂房叔侄,名叫曾川,懂的事兒最多,“下面兩個月,要辛苦了!朝堂裏為陛下大婚的事,暗流湧動啊!其實呢,新皇後無非三個姓裏挑:姓庾,姓桓,姓王。太原王氏式微,颍川庾和谯國桓都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不知道花落誰家!”
旁邊有人瞪着眼睛問:“是啊?小皇帝這就大婚了?能人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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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捂嘴而笑,楊寄奇道:“怎麽,皇帝是天閹?不能人道?”
“瞎三話四!”曾川白了楊寄一眼,笑道,“仔細拿你閹了當黃門!小皇帝這才十歲,你十歲的時候,能和女郎人道?”
這下笑聲變成了哄堂。楊寄撓撓頭,他皮厚,也不怕自污,笑道:“不能,小雀雀那時還沒長夠呢。不過,我十歲時,就已經把娘子騙到手了。怎麽樣,也不差吧?”
大家來了勁,問:“哦?十歲就騙到了娘子?你們家一定大富大貴吧?”
楊寄擺擺手說:“狗屁!能吃上飯就不錯了,夢裏都不知道富貴該是啥樣的!五歲阿父去了黃泉,十歲阿母到了地府,他們倆倒團聚去了,這世上孤零零丢下一個我,到處混吃混喝。我呢,那時住在舅舅家,舅舅是個賭棍,跟舅母三天一打、五天一撕,舅母哭天抹淚回娘家,舅舅在賭場裏吃便宜飯食,我呢,就到裏坊裏誰家門口坐下哭,哭到那家門開了,順勢蹭一頓飯。要不是阿父當年人緣還好,我大概也死哪個角落旮旯裏了。”
他笑嘻嘻說,心裏卻酸浸浸的。裏坊裏大多也是蓬門小戶,日日吃幹飯都嫌奢侈的。唯有條件好些的是沈屠戶家,他五大三粗有力氣,殺完豬家裏有常常有豬下水,所以他們家的肉香味總是最吸引楊寄的涎水,他蹲在沈屠戶家門口的時候也最多。
他哭起來七分真情,三分假意——父母早早離世,做孩子的沒有不傷心的;但是,傷心又不管飯,想在這世道活下去,還得自己挺腰子找活路。往往哭個一刻鐘,沈以良便來開門了,摸着楊寄的頂心頭發嘆聲氣:“唉,楊功曹是個好人,青黃不接時常見他接濟鄉裏。可怎麽好人不長久呢?”說完,把楊寄邀進家裏吃飯,熱湯熱飯,還時常有肉,小楊寄吃得唏哩呼嚕,大快朵頤。
跟那些把他當叫花子,拿碗剩飯打發他的人家比,真是厚道極了!
他也是這樣,和沈沅混熟的。市井人家沒大戶人家那麽多避諱,因為倆小的曾經有那麽一次頭并頭的玩笑場景,所以,見到楊寄帶着小他兩歲的沈沅一起蹲地裏捉小蟲,街坊都笑他們是小兩口。楊寄圖着下回餓了還要來蹭飯,對沈沅那是無微不至,對她的壞脾氣更是絕對包容。
人,就是這樣漸漸習慣的。楊寄便習慣了聽沈沅的吩咐,做她的跟班;而沈沅也習慣了一邊對楊寄頤指氣使,一邊又刀子嘴豆腐心地照應着他。
可是楊寄的舅舅賭瘾難戒,花光了楊寄父母留給孩子的錢糧,花光了他自己的積蓄,又把爪子伸向了他老婆的嫁妝。舅母實在受不得,帶着孩子回了娘家,一紙狀子告到縣衙,寧可不要自己的嫁妝本,只求帶着孩子與夫君和離。
楊寄的舅舅貪圖老婆的嫁妝,二話沒說在和離書上摁了手印,哼着小曲兒回家後,竟然還拍着楊寄的小腦袋說:“那個醜婆娘,我老早就不想要了!天天床頭打到床尾,還不讓我沾邊兒,娶了回家專門用來吵架的麽?外甥,這倒也好,咱們舅甥倆搭夥過日子,清淨!我呢,在賭場謀了份好差事,你小子機靈,一起去,幫舅舅掙幾個。舅舅有肉吃,也不會只叫你喝湯的!”
十歲的孤兒,哪裏有什麽選擇的權力?就這樣進了賭場。他頭腦聰明,學啥都快,玩樗蒲很快就出了名,秣陵那群賭徒們,戲稱他是樗蒲局裏的小神童,越發捧得楊寄日日鑽研樗蒲的技法,成就感非凡。
也正是這樣,他無心學習其他東西,一心投身賭博,終于釀到了後來的苦酒。
這些話無可與人言。楊寄獨自吞苦水。傍晚時下了操練場,曾川一行又興致勃勃來邀請他:“阿末,晚上天黑得早,蹲營房裏幹嘛呢?走,跟哥兒幾個去秦淮河上找點樂子!”沖他擠了擠眼。
楊寄呆呆地問:“秦淮河上有啥樂子?”
曾川拍着他的肩膀,笑道:“雛兒!你們秣陵沒有野雞寮子?秦淮河上的可比你們小縣城裏的風雅十倍!你小子十歲時小雀雀沒長夠,現在長夠了吧?”伸手在他腰下一探,猥瑣地笑了兩聲。
楊寄龇着牙,回拍了曾川一下:“去啥啊!下午操練都累死我了,倆胳膊拎那兩百斤的石鎖,酸軟得不行,晚上在小娘身上都撐不住。”
“撐不住你躺下呀!”那夥男人沒啥好話說,擠眉弄眼地只是壞笑,“秦淮河上的小娘,啥本事沒有?怕她們在上頭就伺候不了你了?胳膊酸軟不是個事兒,只要你那_話_兒不酸軟就行了。哈!”
楊寄被他們激得脾氣有些上來了,剛想撸撸胳膊顯示下自己的男人雄風,可是眼前驀然出現了沈沅的影子。她孤身一人在建德王的府上熬日子,挨打受氣,只是怕自己男人忍不住出事。如果自己再做了什麽對不住她的事……楊寄想到那日沈沅的可憐模樣,不知她現在怎麽樣了,不覺鼻子都酸了,胡亂擺擺手說:“我真不去!‘槍’都好久不磨了,萬一他娘的鏽了,我可丢不起那人!”
夥伴們鄙夷地看着他,但嫖_娼這種事是不好用強的,紛紛叨叨兩句,便各自找志同道合的伴兒走了。
楊寄一個人孤零零回下處,只覺得四面都是冰清鬼冷的。他打開窗,讓暖熏熏的春風吹進來,深深地呼吸着空氣裏清新的春花香味,可總覺得不足意。他想念着沈沅,想得心神都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