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無妄災
這是無妄之災,但是大家不關己事不開口,都是作壁上觀,無人求情。
沈沅如同草芥,身不由己地被幾名健婦拖到了西角門。她有些害怕,但雖則淚汪汪的,還是努力保持自己的尊嚴,沒有哭出聲兒來。王府規制大,角門裏頭也有一道假山作為障目之用。而其旁邊的耳房裏,便散堆着荊條竹板之類的家夥,随時預備着王府的主子們揍他們看不順眼的下人。
司阍的一人打着哈欠,懶洋洋地踱出來,問道:“又怎麽倒了黴?”
孫側妃的仆婦嚷嚷道:“她是活該,摔了小世子,沒要她命,只責二十,真是夠便宜了。你挑重的來,免得大王怨你通情賣放!”
司阍皺眉道:“大王又沒吩咐重打,我挑重的家夥什兒,我不累的?”他草草拎起一條三尺長的竹板,掂量了兩下道:“這也差不多了。二十記打下來,夠她半個月伏榻上不能動彈。”
幸災樂禍的仆婦笑道:“反正小世子基本離了奶,縱一個月不能動彈也不妨。”
司阍道:“我一個人,哪裏伺候這麽多事——又是個女的,不方便我親自動手吧?還不去找張條凳,把人按上去,揭起裙子留條單裈遮遮羞就行了。”
沈沅先時的勇氣頓時丢了一半,顫着聲音說:“我……我又不是王府的家下奴才,我夫君……好歹是六品命官。你們打也就罷了,也該……也該給我留些體面……”
“體面?”幾個人一起嗤笑道,“大王沒有要你的命,已經夠體面了。”
外頭卻傳來另一個聲音:“阿圓?”
沈沅的眼淚“嘩啦”一下在面龐上滾落,顫着聲音說:“是我。”
假山後一下子沖過來一個人,原本英俊的臉已經猙獰得要吃人一樣。他一把扯住那個司阍推開,把沈沅護在身後,這才咬着牙問:“怎麽回事?”
司阍給他推得一個趔趄,好容易站穩了身子,怒道:“怎麽回事?你怎麽回事?建德王命令打個小娘,我們需要問問主子的命令怎麽回事?!”
楊寄狠狠呼吸了兩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才又問道:“這是我的娘子,我好歹也是個當官的,建德王……又答應過我……”他有些語無倫次,自己覺得有必要梳理一下,因而擺擺手使勁吸了兩口空氣讓自己冷靜下來,聲氣也較先前軟和了:“求您通融一下,先和建德王通報一聲,我楊寄在王府角門,等候拜會大王,聽候大王吩咐!”他一字一字說得很努力,很周正,唯恐表達不出自己的謙卑與在意。
沒想到司阍“嗤”地笑了一聲:“大王早已吩咐了,叫你等着,你也只有等着。大王又吩咐了,責打你娘子二十杖,大王說要打,我們只能打。你若有疑惑,等見到大王時只管再問就是了,萬一大王親自給你道歉呢?”
他自己諷得愉快,擠擠眼睛,重新檢視了一下手中的竹板子——剛才趔趄時拿這板子拄地了,現在板子從中間劈成了兩截。他氣定神閑地揮揮板子示意了一下,到耳房裏重新又揀了一根——這奴才心有不滿,存心使壞,挑了一根更粗更長的,還揮舞了一下,破風聲“呼呼”作響,令聽聞的沈沅和楊寄都是一激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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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伺候着!”司阍說道。兩邊的仆婦立刻摩拳擦掌,擡來條凳,又準備來扯沈沅。
楊寄覺察出沈沅的手牢牢握着他的胳膊,緊張得渾身都在顫抖。建德王知道他在西角門,卻故意打沈沅給他看,殺雞儆猴也不是這樣的!他的心狠狠地疼着,拍着胸脯道:“打我!”
“什麽?”
楊寄重複着:“打我好了!讓建德王出氣!”
司阍嗤之以鼻:“大王的命令可不是這麽下的。對不住,我做不了這個主。你還是盡早讓開,不要把事情鬧大了,我想幫你也幫不了了。”他話音未落,臉頰狠狠一疼,居然是吃了楊寄一掌,頓時不可思議地捂着臉驚呆了。
楊寄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就把事情鬧大好了。就說我楊寄現在在門口要殺人了,接下來該打該殺我受着!”
沈沅害怕地搖了搖楊寄的胳膊,帶着哭腔道:“阿末,你忍一忍!我受得住的……”
楊寄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如果說這又是他打的賭,那麽這場賭勝算甚小,他幾乎是強撐着場面,實際卻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押上去了。可是,就是身家性命沒了,他也不願意在沈沅受辱受痛這件事上容忍權衡些許!
沈沅不停地在他身後小聲哭求:“阿末!阿末!你別沖動!要是我害了你,我以後怎麽辦?”
憑空挨了一巴掌的司阍卻是恨不得小事化大,見楊寄呆呆的似乎要松勁,他反而來勁了,捂着臉頰指着楊寄夫妻倆說:“好,你有種!你的話你自己記着!”一溜煙跑到後面去通報楊寄的大逆不道了。
楊寄緊張地審視四周,想找到奪門而逃的地點。然而并沒有找到。司阍的一聲呼喊,門外的王府護衛“呼啦”湧了上來。而少頃,內裏也有十來人走了出來,個個手握着腰間的刀柄,蓄勢待發一般。為首的護衛昂然對楊寄、沈沅道:“大王吩咐,兩位到前廳去一下。”
楊寄在江陵勇猛,因為已經被置之死地,只餘仇恨;今天的他,不僅手無寸鐵,而且因為懷裏那個害怕的人兒,他投鼠忌器,絕不敢有半點妄動。“阿圓,去就去。我不後悔,事情再壞,也不過就是我冒犯了他,我去死。”楊寄壓低嗓音說。
沈沅在他胸膛裏顫抖着,說出的話卻有不遜于他的勇氣:“阿末,如果你在賭場上,明知道必輸,還會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嗎?”
她半晌聽不到回答,不用看楊寄的臉色,也知道他其實在後悔。沈沅低聲說:“我沒上過賭場,但傻子也知道,如果是必輸的賭,那只有讓損失最小。你去死,我又活得下去嗎?我怎麽一個人面對一切?你但想想女兒,也該忍一口氣。”眼見已經到了前廳的敞門邊,她的聲音嚴肅急迫起來:“阿末,答應我。忍!”
他的阿圓,聰明而勇敢,他發瘋似的愛她,正是為此,為他們倆的同心同德。
建德王端坐在正廳的梨花樹下,那一樹白雪,被風稍稍一吹,便落得滿地都是。精致的胡床,镂刻着螭龍的紋樣,而建德王茶青色的衣擺,繡着不同層次的藍色海水紋樣,帶着好絲綢的光澤,絲毫不亂地垂在胡床下方。
沈沅頭太低,只能看到他的衣擺,心裏莫名地生畏懼,也相應地生勇氣。她跪下身,雙手交握着,輕聲說:“婢子犯錯,大王責罰是教導婢子日後做事謹慎。婢子願意領罰。”說完這話,她擡起了眼睛,看了看皇甫道知的表情。
他在笑,勾起一邊唇角,樣子很冷漠。幾片梨花瓣兒打着旋兒落在他的肩頭,他伸手一撣,毫不憐惜地把那點點粉白嬌嫩撣入泥塵。然而,他需要的不僅僅是沈沅的屈服,他的目光飄向楊寄,卻沒有說話,從旁邊的高案上取過茶,深深地吸了一口。
楊寄是個人精兒,不勞多說,“撲通”就跪了下來,磕了好幾個頭才說:“大王,我娘子她不對。一千個一百個不對!要是她把我女兒摔了,說不定我也氣得要揍她。不過嘛,小娘家皮嫩臉也嫩,大男人誰下得去狠手?大王你說對啵?這樣,大王就把她交給我,我來教訓她就是,保證讓她下次記得要小心謹慎當差。”他存心讨好,“咕咚”在地上又磕了記響的。
皇甫道知那一勾笑意都收掉了,把茶碗墩在案上,冷笑道:“楊寄,你當孤是小孩子麽?你剛剛違背孤的命令,在角門口唱的又是哪一出?你倒是撇不撇得清自己的罪過?”
楊寄等他這句,立馬就地又是一個頭磕下去,悶悶的聲響從鋪設齊整的青磚地上傳出來,倒還真不摻假!他擡起頭時,白皙的腦門上已經青了,他說:“大王,我更是一萬個知道自己的錯了。今日的錯其實都在我身上。大王的板子只管開發到我身上,您打到舒泰适意為止!”
皇甫道知這才心裏好過些,又伸手拿茶杯呷茶水,半日方道:“你的罪愆,到虎贲營報到之後再行責罰。現在麽……”他半仰着頭,從眯着的眼睛裏看當院俯伏的兩個人。這種卑微屈辱的五體投地的姿态,讓他頗有滿意之感。楊寄無賴,沈沅性烈,都要敲打,都要叫他們知道敬畏。皇甫道知冷笑道:“國之賞罰名器最為重要,而治家,亦如是。孤不以私意加罰,也不以私意減罪。仍按剛才的處置:沈沅杖責二十,就在這處執行,叫所有人都看着。”
“大王!”楊寄膝行幾步,想再求情,卻聽到腦後傳來寶刀出鞘的铮铮之聲。他嘴唇顫抖,知道求饒已是無望。他想站起身來去護着心愛的妻子,卻發現在這樣的皇權之下,他和沈沅不過是微末的塵埃,除了任人踐踏,別無選擇。
眼見條凳又被搬到院中,那司阍的小子得意洋洋捧着竹板前來侍應,建德王好整以暇地高坐喝茶。楊寄不敢再看,忍着懦弱給自己帶來的不适。他俯低身子,腦袋頂着泥地,一副恭敬的樣子,實則卻是為了躲避心疼帶給自己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