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回京
張氏在那裏哀哀地哭,直到見到楊寄進門,才翻了一個大白眼,轉臉朝另一個方向抽噎。
楊寄道:“咦?敢情是又在為山子兄哀恸?”
張氏面頰有些紅,但她是不怕醜的性子,惱羞之後便成怒,吵架似的嚷道:“你不用做張做智的!老娘見天兒被人欺負,呆不下去了也是實情。但是,兒子是我的,你一個外姓人管不着!”
楊寄給她沖得一時說不出話,連想笑嘻嘻勸兩句都勸不出來。沈以良唉聲嘆氣,對媳婦放低了姿态,懇求道:“要麽你在我家待到黑狗兩歲再行改嫁,要不,我們來帶孫子,你放一百個心就是。親家公那裏,我親自去說。”
張氏拿喬成功,帕子掩着眼睛揉了兩下,聲音低了下去,說:“大人公和阿家,你們一直對我不錯,我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我要帶黑狗走,也着實是舍不得孩子這麽小就離了娘。可是,你們也曉得,如今孀寡婦再醮,有多麽難!人家若不是瞧你的嫁妝,就是瞧你夠不夠年輕會生……”
楊寄算聽明白了,敢情還是個錢能解決的問題。但他想想自己已經大大地出了一筆血,給黑狗打了一個金鎖片,肉疼得夠可以了。雖說是家人,但到底隔了一層。他低了頭,假裝沒聽明白。
叫女婿出錢,留住兒媳,這樣不合情理的事,沈以良夫婦倒也沒往起想,只是又哀嘆、又請求了一番,說得張氏不再執着要走了,也就算是把“拖字訣”用到位了。
張氏這一作,沈家給楊寄餞行的家宴也就馬馬虎虎了事了。楊寄倒不那麽在乎口腹之欲,但是見公婆倆一心一念只在孫子上,對外孫女多少有些滿不在意,他心裏也有些惴惴的。可是此去建邺,前途還茫茫未蔔,他一個大男人家單獨帶個嬰兒期的孩子,諸多不便。楊寄心疼地看了看懷裏可愛的小女兒,也只有狠狠心,把她哄睡了放進她外祖母沈魯氏的懷抱裏,自己拾掇東西準備離開。
這樣雞飛狗跳的家裏,臨行還是只有沈嶺相送,沈嶺歉意地說:“阿末,你多擔待。家裏現在光小的就有三個,阿父阿母實在忙不過來。等阿岳長大些,能給家裏貼貼手腳了,或者嫂子不再搞這些幺蛾子了,一切也就順溜了。到時候,我可以雇輛大車,帶阿盼來建邺看望你。”
楊寄沉沉點頭:“二兄,家家都有難念的經。我那時寄住在舅舅家時,日子也是這樣一天天熬過來的。其他你放心,你那時對我的忠告我都記得,為了阿圓,為了咱們家,能忍的事我一定忍。至于阿盼,只好求二兄你多照顧了。她一個女孫,還帶個‘外’字……唉,要是我可以不回建邺,天天讓我在家帶孩子我都願意……”
沈嶺勸道:“阿末,你前途不可限量。不要這麽自暴自棄。凡事往好的方向看,你的命好,算命的都這麽說,上天必不會虧負你。至于孩子你放心,縱不為了你,為了我妹子,我也會好好照顧外甥女兒的。”
楊寄望了望秣陵高聳的城門樓,長嘆了一聲,翻身上馬,再次踏上他的路途。
此時,一路上正是風光最好的時節。桃紅李白,沿着路邊催開各色芬芳,逗得各色蝴蝶蜜蜂也嘤嘤嗡嗡繞樹飛翔。馬蹄“嘚嘚”地踏過春草,以及上頭的各色花瓣,竟也沾染餘香一般,惹了數只蝴蝶傻乎乎地追逐馬蹄而來。
楊寄到了京城,熟門熟路穿過淮水上的幾座小橋,牽着馬到建德王府前裏弄,弄前是兩只蹲獸,虎視眈眈地望着外來的人兒。裏弄內停着不少車轎,楊寄幾乎可以想象建德王皇甫道知的風光熱鬧。他走到正門口,對門口兩個司阍的老奴稽首為禮,十分客氣:“兩位老兄,我找大王報到,煩請通個方便。”
兩個司阍一皺眉,問道:“怎麽沒穿官服?”
楊寄笑道:“芝麻大的官兒,不好意思過來顯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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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司阍冷笑道:“原來知道自己官兒小,那怎麽還敢走正門?”另一個努努嘴:“那裏牆角跟繞過去,直行一箭之地,便是角門。你這身份,到角門通傳才是。”
楊寄唱個喏說:“得教!謝謝兩位老兄。”他絲毫沒有顯擺自己上回進王府,就是被當做英雄一般,由正門請進來的。但是,沈嶺說他要忍,既然要忍,做狗都行,還受不了兩個門房的鳥氣?
楊寄笑嘻嘻從馬背上的麻布袋裏抓出一個小袋送了過去。門房倆人掂了掂,輕飄飄的,不知是什麽寶貝。楊寄笑道:“家鄉土産的栗子和白果,不值錢,但是新鮮好吃!兩位嘗嘗看。”
司阍的兩位皺着眉,嫌差想推辭,不提防楊寄已經搶先推送過去:“別嫌差!自家不愛吃,可以給小孩子吃,小孩子若也不愛,可以喂狗喂鳥雀。誰不要我可跟誰急!”他賊兮兮擠擠眼睛,兩個司阍面面相觑,倒推辭不得了。
他興致盎然地到了角門,如法炮制了一番,角門的司阍道:“那你把你的名刺遞上來,等大王回府,我們遞送看看他肯不肯接見你。”
這麽複雜!楊寄心裏暗罵建德王真是麻煩!但嘴上笑嘻嘻道:“我一個粗人、武夫,哪有那什麽名刺。要不,你給我張紙,我現寫個?”
皇甫道知見到那張寫在黃麻紙片兒上的“中兵參軍楊寄”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不由蹙眉道:“這家夥如此不恭,還真不能給他好顏色看!晾着,不見!”
他想着這小子以往張狂的樣子,心裏就有氣,既然暫時不能殺,那就吊一吊他,氣他一氣也是好的。想到楊寄,皇甫道知自然又想起了沈沅,他這一個月連孫側妃那裏都沒去過幾回,只差就要忘記那個圓圓臉蛋、圓眼睛的小娘子了,此刻想起來,心裏突然一陣癢癢地翻騰。他眯縫着修長的鳳目,對身邊伺候的人說:“去孫側妃那裏看一看吧。”
甫一入孫側妃的院落,就聽見一幹女人們歡樂的笑聲。他愈加煩躁,皺着眉擺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來,咳嗽一聲進去。卻見裏頭真是熱鬧,他的妹妹永康公主、正妃庾清嘉、側妃孫若憐,以及沈沅等乳保、仆婦、丫鬟,都聚集在一起,笑盈盈看小世子皇甫兖學走路。
小家夥走得歪歪斜斜,時不時伸出小手到處抓瞎,好在一旁總有人及時扶住搖搖欲墜的他。沈沅露着兩個小酒窩,笑得跟院子裏的粉色桃花似的明媚動人。她平素是皇甫兖最親近的人,所以安排她在最遠處拍着手逗引娃娃走上前。側妃孫若憐作為親娘,未免心裏不滿,但面前有正妃和公主在,她的不滿也只好憋着。
所以,她百無聊賴,第一個注意到咳嗽聲,也第一個擡起頭看見了皇甫道知。
“呀!”她慌慌張張屈膝行禮,“大王萬安!”
其他人這才看見這位不速之客,也七零八落地行禮。庾清嘉笑容凝結,瞥了丈夫一眼,才儀态萬方微微屈膝道:“大王來了!”而永康公主一如既往笑意爛漫,跳躍着上前:“阿兄阿兄!小侄兒會走路了!”
沈沅一心兩用,不免有些不能兼顧的窘迫。已經快到她跟前的皇甫兖被衆人突然一起矮了身子的模樣吓到了,小嘴一撇,還沒能走穩當的雙足居然想奔跑,結果自然是狠狠一跤摔在地上。沈沅伸手要扶,卻已經來不及了,眼看着小娃娃摔了個狗啃泥,額頭着地,頓時青腫起一個包來。
日日相處,沈沅對這個孩子還是有點感情的,趕緊上前兩步把皇甫兖抱起來。周圍人也“呼啦”一聲全湧過來,驚叫聲不絕于耳。側妃孫若憐最為惱怒,若不是皇甫道知在場,她幾乎就要把巴掌甩沈沅臉上。
但是皇甫道知在場呀!孫若憐只能表現她一貫的賢淑優雅、溫柔婉順,搶過兒子攬在懷裏,撫着兒子的額頭那一塊青紫,抽抽搭搭的:“啊呀我的兒!哪個黑心的見你要摔居然都不扶?……”
皇甫兖掙紮了兩下,可憐兮兮望着乳母沈沅,張開兩只小手,示意自己其實要的是她的擁抱和撫慰。
皇甫道知皺眉上前,伸手觸了觸兒子的額頭,他手頭輕重沒數。皇甫兖頓時嚎啕起來,雙手亂舞,把父親的手拍開,而愈加可憐地望着沈沅,扭動着小身子示意她趕緊來抱、來哄自己。
沈沅上前兩步,詢問着:“側妃,小世子讓我來哄哄試試?”
皇甫道知見兒子真個頓了頓哭聲,眨巴着眼睛等抱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沈沅在一群濃妝豔抹、穿紅着綠的女人中間,清素的棠紫色半袖,素紗裏衣,淺碧羅裙,不施脂粉的臉有融融的粉紅光澤——這麽清麗,卻與他無關!
門口那位,裏頭這位!
皇甫道知心裏無名的火氣蹭蹭蹭往上漲,斷喝道:“無知婢子!見世子摔跤居然也不扶,你是存心要他跌傷才滿意麽?!拖到西角門,杖責二十,以示懲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