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貴人
楊寄停下腳步,回頭望着這個人,他年紀也不過二三十,衣袂飄飄頗有風雅。楊寄笑道:“你不用特地謝我。”
那人笑了:“謝,就不謝了。我是特地來找你的。”
楊寄愣住,問:“找我?你不打聽我住在哪兒,卻在賭場裏守株待兔?”
那人笑道:“沈家肉鋪,我也去過,但見一個只會帶孩子玩的小郎,尚不及尋常人的志向。不過賭場裏,才是你的本命吧!”
楊寄心生警惕,笑道:“你要俏罵我好賭沒出息,我也沒法子,賭場這地方,以後我能不去是不會去的。今兒例外,因為我特想看看李鬼頭又要搞什麽鬼。”他有一肚子疑問,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這人,卻忍着始終沒有問出來。
對面那人任楊寄端詳,半日後點點頭說:“剛剛那局樗蒲,我就看出你是塊材料,出手穩準狠不說,還不急躁,還會做戲。我原想着,這個衆人口口相傳的大英雄,大約只是運氣好罷了,今日一看,還是有些實力的。可嘆朝中打仗雖多,久已無虎将良帥,都是驅使百姓,拿別人的性命相搏。”他搖着頭,仿佛不勝煩憂似的。
楊寄卻道:“我也不過是被驅使的百姓而已。什麽‘大英雄’,都不過是大家擡舉我。”他閃着眼睛看着面前那人,那人撚着手中的數珠,笑道:“我知道你淡泊,但淡泊的人未必沒有志向。你有何求,我可以幫你。”
楊寄最大的願望,就是和沈沅團聚,不再受建德王的鳥氣。但面前這個人是什麽來路,他一點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把這樣的要事随便說出來。他撮牙花子想了一會兒,說:“那個該死的李鬼頭,騙了我兩次,害得我丢了房子,還差點丢了老婆和這條小命。你不是能嗎,幫我給這個混球一個大大的教訓?”
那人眯了眯眼睛,笑道:“你今天打得還不夠快意?不過我既然答應你,就能夠做到。行,我修書給秣陵縣令,叫他以聚衆誘賭、耍千騙錢為名緝拿李鬼頭,此罪不至死,不過,找個合适的法子,刑殺此人便了。”
楊寄暗暗打了個寒戰:這些貴人,真是殺人如草不聞聲!那時候他若不是有王谧相救,只怕也是這樣死在建德王手下的。也是好在,這些貴人事情繁雜,等閑也就不再苦苦追究了,若是真真落了他們的眼,小命還真是難保!他回轉顏色,笑道:“李鬼頭這人,我雖然恨他,不過你說得也是,他罪不至死,我呢,也覺得做人寬容大度一些好,所以,給李鬼頭牢獄之災,也算是教訓了,未必要他的命。”
那人不置可否,許久才微微颔首:“也好。”
楊寄見他有要走的意思,要緊把自己最疑惑的問題問出來:“這位……阿兄,能夠認識也算是緣分,不知道如何稱呼才好?”
那人淺笑道:“呵呵,你認兄弟認得倒快。不過,我不輕易與人義結金蘭。我姓桓,桓越,字子遠。”
他都不消說他是什麽人,楊寄已經肅然起敬:桓氏是國朝大姓,與庾氏一道把持朝政的——這不是暴發戶,這是真正的貴人!
桓越見楊寄在那兒打愣怔,微微一笑說:“你不用怕,我與建德王是表兄弟,他的母親桓皇後,是我的姑姑,一家子人。那日慶功酒宴,我有事未能趕到,聽說與江陵之戰的大英雄暌違,甚感遺憾。今日算是彌補了。日後……”他若有深意地望着楊寄:“你前途無量,自然是要到都城建功立業的,到時候,我們再一起敘舊。”
楊寄呆呆地目送檀越飄然離去,拍拍自己的腦門,低聲嘟囔:“娘的,‘貴人’還真他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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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卻不覺,自己也做了別人的貴人。本來,結婚姻的六禮,一樣一樣辦齊要小半年。駱駿飛和家裏撒潑打滾,終于使父母無奈同意了盡快辦婚禮的事。納彩過後,雲仙微露了些自己的私房,果然楊寄贈送的那點嫁妝和她歷來所獲建德王的賞賜比,只是九牛一毛。駱家父母是做生意的人家,見到大筆的金銀珠寶,原本嫌東嫌西,這下立刻不嫌了。路雲仙原本是婢女也好,是歌舞伎也好,或說不是處子也好,反正兒子又喜歡,自家又得了實惠,這不就結了?他們高高興興做了準備,粉刷了新房,打了家具,準備娶新娘子回家。
楊寄卻實在等不到他們倆的婚禮了,他以“準大舅子”的身份去了兩趟駱家,看他們喜洋洋地忙碌籌備,心裏不覺有點酸楚——他就沒能給阿圓一個像樣的婚禮,卻不知道怎麽樣才能彌補她和自己心裏的缺憾。
“雲仙,這是駱家給你的,傳家的金跳脫(手镯)。”楊寄把一個錦盒推到雲仙面前,誠摯地說,“我要去建邺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回來。你是個聰明的女子,自然知道為妻之道。等我回來,你和小駱再補請我喝酒吧。”
雲仙擡臉望了望楊寄的面龐,半日低聲道:“楊參軍,我們沒有緣分,但我還是謝謝你。為了回報你——”她立起身,左右看了看,到了矮櫥邊。
楊寄以為她要贈送什麽東西給自己,正準備搖手拒絕,卻見路雲仙小心地朝外張望了一番,伸手關上了窗戶。她回過身,款款走近楊寄身邊,離到咫尺了還在前行。她的鼻尖大約在楊寄胸口高低,呼吸出來的氣息如蘭如麝。楊寄領口微覺濕熱,不由有些緊張,也有些手足發軟,竟連推開她的力氣都沒有。
雲仙微微笑道:“你個子高,可否低下身子些?我有要緊話要對你講。”
楊寄的心放下一半,故作輕松地笑道:“小娘家有啥要緊話這麽神秘兮兮的?”
雲仙的唇已經湊近了他低下來的耳朵邊:“我臨行前,建德王吩咐我,要随時把你的情況上報與他。”
楊寄心頭一凜,退開一步看着雲仙的眼睛。雲仙笑道:“你怕了?”
楊寄笑不出來,但還是勉強擠出點笑容,說:“怪道他那麽‘客氣’!你想報告些啥給他?”
雲仙低頭掩口一笑:“楊家阿兄,你說我會彙報啥?說你天天不是在家帶孩子,就是出去帶孩子?哦,還有,做了好大一場媒,贏了好大一場賭!”
楊寄對她的笑話還是覺不出絲毫可笑來。雲仙望着他異樣沉默、但炯炯分明的眼睛,斂了笑容說:“你放心。我恨他!”
“恨,只是一碼事。”楊寄道,“你難道不怕他?”
雲仙愣了愣:“也有點……原來,只有自己一條命,現在、以後,只怕要多牽挂了。但是——”她擡起明亮的眼睛:“你雖然沒有娶我,但是我心裏是有愛憎的。将來,承諾你說我永不虧欠,只怕我也不敢;但,我只要能夠幫你一分,力所能及範圍中,一定盡心竭力!”
楊寄動容,用他迷人的笑眼看着雲仙的明眸:“雲仙,建德王權勢大,但也敵不過心齊。”
他是怎麽回去的,自己也不記得了。只記得秣陵小巷裏鋪的是似乎永遠也看不到邊界的青磚石,在濛濛的春雨洗滌下,青磚閃着油潤的光澤,灰色的磚縫裏頑強生長着茸茸的春草。當有人看見秣陵的大英雄楊寄,竟然蹲着身子,撫着地縫裏那些卑微的小草兒,潸然淚下時,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他聞着沈屠戶家的醬肉香味,才發現他已經不知不覺回家了。門板一響,一個小身影大聲地笑着,跌跌撞撞地趕過來,絆在門檻上摔了個狗啃泥。楊寄趕緊幾步上前,扶起摔得嘴腫的阿盼,心疼地為她擦臉擦眼淚。
阿盼哭了一會兒,張開兩只手,柔柔地用她剛剛學會的疊音詞說話:“阿父,抱抱!抱抱!”
楊寄心裏酸楚感浪潮似的湧上來,擁住女兒的小身子,托起她肉嘟嘟的小屁股,在她的小嫩臉上不停地親,不停地親……
突然,他覺得哪裏不對。吸溜吸溜鼻子,果然是股糊味沒錯,帶着些大醬與黃糖的焦香。他剛想去廚房看看,已經看見他丈母娘飛奔了過去,皺着眉嘴裏在嘟囔:“燒個竈也要整這些幺蛾子!這哪裏是媳婦伺候婆婆,分明是婆婆伺候媳婦嘛!”
俗語都說“多年媳婦熬成婆”,也就是婆婆不幹活,都指派媳婦幹。張氏雖然大嘴巴愛撒潑,那張嘴實在稱不得有好“婦言”,但是平素婦工倒還認真,織饪縫補,帶小孩孝敬舅姑,都不怎麽偷懶。今日居然把大鍋的肉給燒糊了,估計要讓婆婆沈魯氏好好教訓兩句。
楊寄頗有點幸災樂禍,抱着阿盼往裏走,堂屋裏門關着,他正欲推門,卻聽見裏頭沈以良悶悶的聲音:“兒媳,你要改嫁,我也沒啥好說的,咱們也不是大戶人家,也沒有那些繁文缛節的,也不好耽誤你的青春。但是,黑狗雖然小,畢竟是姓沈。我們公婆倆也願意照顧他,看着他也是個念想兒。你說把黑狗帶回娘家待嫁,以後做‘拖油瓶’跟在後爹家,你叫我們情可以堪?”
張氏大約在抹淚,啜泣了一會兒還是那副大嗓門:“大人公說得是不錯。我也沒非趕着要把黑狗改了姓做拖油瓶。但是,他才剛剛斷奶不久,正是鬧騰黏阿母的時候。畢竟是我親生的,怎麽的也舍不下他……”
楊寄愣了愣,沈山的死訊傳過來沒有多久,張氏就準備改嫁了?雖說按道理妻子是要為丈夫守孝一年的,但民間小戶少有遵照的,大多也就是象征性地穿一個月素就算了。小戶女人家年歲值錢,拖久了嫁不到好人家,張氏雖然自私,但這算盤打得也不算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