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賭場
秣陵縣出了名的沒出息的賭棍楊寄,一場仗打下來,搖身一變,成了英雄。而他買房買地,幫襯岳家,又為先前的“情敵”駱駿飛做了大媒,把建德王贈給他的小妾路雲仙定給了他。人人都誇“浪子回頭金不換”,楊寄自己也感覺風光。
他又懷抱着心愛的女兒阿盼,再一次走在秣陵的通衢大道上。沿街的鋪面見他大把揮灑着買東西,都笑道:“阿末,闊了啊?這幾日盡買木器銅器,敢情是要搬家?”
楊寄財大氣粗地說:“不是,是給妹妹置辦嫁妝。”見熟知他家事的人抛過來的疑惑的目光,便笑着補充:“表妹,遠房的。”
他在一家挑選漆器,突然肩膀被誰拍了一下。楊寄回頭一看,冷冷招呼道:“李鬼頭,你啊!”
瘦得猴精似的李鬼頭笑道:“你小子出息了,卻不記得老兄弟們了。看你花錢夠散漫,怎麽一場樗蒲都沒來搖?”
楊寄笑道:“老房子還沒贖回來,搖個屁啊!難道你又看上我的新房子了?”
李鬼頭也笑道:“玩一玩嘛,就你那麽經不起!”
“這事兒,還真難經得起!”楊寄唇角一勾,眯了眯眼睛,把阿盼給李鬼頭看,“我女兒都這麽大了,再賭,萬一你把我女兒騙走怎麽辦?”
李鬼頭笑得鬼精鬼精的:“奶娃子,又是個女的,誰要!七八歲了麽還勉強能做個竈下婢。其實吧,兄弟這兩天捉住了一個冤大頭,人傻、錢多!只是人家要玩棋枰上走子兒的那種,我們水平哪及你!還等你來翻一翻局面。你放一百個心,絕對不要你出本錢,只要你去,我現拿出一貫銅錢白給。若是贏了那個冤大頭,咱們三七分成;若是輸了,我全認晦氣——不過,你不會輸的!”
“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我信你?我腦子被驢踢了?”楊寄轉身想走。李鬼頭一把扯住他,陪笑道:“阿末,你怎麽那麽記仇呢?男人家,大度點嘛!”
楊寄心思陡然一動,上下打量了李鬼頭兩眼,爽快道:“好!但是你啥時候把我屋子還給我?那可是我楊家的祖宅,雖然破,我還是要的。”
李鬼頭不屑地說:“你幫我多掙幾個,自己不就能贖回去了麽?不怕你氣恨我,你那破房子,我原當着市口好,修修補補能賃出好價錢,沒成想實在太破了。連大梁和椽子上都蛀滿了洞,想租賃的人都怕屋瓦打着頭!還當年那價,只要你肯幫我,我一文不加轉還房契給你。”
楊寄狠狠回拍李鬼頭的肩膀:“好,就這麽說定了!”
李鬼頭給他拍得身子一矮,咧着嘴抽涼氣,嘟囔道:“力氣怎麽突然變這麽大?……”
還是那間臨水小軒,還是那群激動得連上衣都穿不住的糙漢子,中間一個人,大約是個生手,不僅渾身裹得嚴嚴實實,而且手足無措的模樣,叫人一看就覺得他真是個典型的冤大頭。
“冤大頭”大約已經輸了好幾場了,眉頭皺着,手似乎也有點顫抖,盯着搖杯和棋枰看了看,咬牙道:“我再壓五百文!”
Advertisement
李鬼頭賊兮兮笑道:“老兄,我就喜歡與你這樣的爽快人玩!今日咱這裏來了個高手,老兄不是不愛直接搖快的嘛,他的棋枰功夫尤其好,讓他與你慢慢玩。”
那人擡頭,順着李鬼頭的下巴所指的方向,看到了楊寄。楊寄看那人,鮮衣華服,手上的戒指金光燦燦,腰上的佩玉丁零當啷,打扮得暴發戶似的,但輸得那樣子,頭上一滴汗水都不見,腰杆子還是挺得直直的。他雙眸炯炯,楊寄一時錯覺,感覺那雙眼微微露了點笑意,但再仔細看,又看不到。
這哪裏是個雛兒!楊寄在賭場上最會識人,警惕心頓起。
他搖了兩局,都沒有用心,采頭上一點便宜都沒占到,真正是憑着天命在棋枰上走步。而那客人,行動穩篤,雖然搖采的水平很是一般,但是走棋時自有一種沉穩雄健的氣度。楊寄絲毫不敢小看他,棋枰上“兵”和“矢”調動得極為小心翼翼,遇到溝坎,都是盡力避過,不敢撄其鋒芒。
李鬼頭在一旁可急死了,狠狠在下面拽楊寄的衣襟,但見毫無效果,他不由急了,偷偷在阿盼的小肉腿上掐了一把,阿盼突然吃痛,“哇——”地大哭起來。
楊寄雖不知發生了什麽,但見女兒氣呼呼瞪着李鬼頭哇哇叫嚷的樣子,情知是他搞的鬼,不由大怒起來,踹了李鬼頭一腳道:“混蛋!你幹嘛!”
李鬼頭沖他使眼色,陪笑道:“哦喲,沒當心碰着小娘子了。你趕緊哄哄,這裏的骰子我來搖,你等會兒只管走步。”
楊寄素來不是莽撞的性格,見李鬼頭鬼頭鬼腦的模樣,知道他別有深意存焉,這會子和他鬥意氣,肯定會兩敗俱傷,忍着氣瞪了他一眼,到一旁上上下下幫女兒揉。他無意中一擡眼,恰見李鬼頭又在左右使眼色,兩邊幫襯的人極有默契地打開搖杯,把木頭制成的樗蒲骰子拿出來,裝模作樣地檢視一番,才又放了回去。楊寄心裏一“咯噔”——當年他輸得最慘的那兩次,似乎也有這麽道程序!
李鬼頭氣定神閑開始搖搖杯了,他也算是賭博的高手,側耳傾聽着搖杯裏幾枚骰子的聲響。楊寄也豎着耳朵聽,但凡他覺得應該是個好采的時候,李鬼頭卻都不緊不慢,反倒是他覺得采頭應當不咋地時,李鬼頭放下了搖杯,輕輕、穩穩地說:“開!”
楊寄好奇,也湊過頭去看:搖杯裏山河一片黑漆漆,幾塊木頭片子全部黑色面朝上——這是樗蒲裏最好的采色:盧!
李鬼頭微笑着數了數棋枰上的子兒,對楊寄道:“小娘子不哭了,阿末,來走棋吧。”
楊寄抱着阿盼上前,躊躇了片刻:這局勢,他有個盧采,就可以直接把對方走在最前頭的一枚“矢”踢到溝裏去,讓他再也翻身不得。他擡眼瞄了瞄那人,那人面無表情,手指捏着一串木頭數珠,捏得緊緊的,卻也沒有什麽害怕的表情。
楊寄抱着女兒有些不便,低下身子準備按采走子兒。小阿盼大概是剛剛被掐了心情不好,見前面紫氈棋枰上花花綠綠的木頭棋子,伸手抓起一顆往前一丢。棋子在棋枰上跳了跳,滾到劃線表示“溝”的地方去了。
楊寄挺直身子道:“落子不悔,天意。”
李鬼頭大怒:“楊寄!你什麽意思!小丫頭片子使的壞,誰能承認?你他媽故意的吧?!”他看見一臉無辜相的楊盼,怒從心底起,伸手就去打:“臭丫頭!欠揍!”
他的手指尖還沒拂到楊盼,已經被楊寄大力拍開了。楊寄橫眉冷對:“你老母才是臭丫頭!敢動我閨女,你不想活了!”
李鬼頭手背被楊寄打得火辣辣疼,氣得指着他說:“楊寄!老子給你機會,你不要,你看看周圍這些人!你今兒個還想好好走出這個門去?!”
楊寄冷笑道:“笑話!我老子在墳地下頭呆了十幾年了,你也是蛆蟲螞蟻間蹦出來的麽?你周圍這些人,就算全是你親戚朋友,加起來有五十個麽?我楊寄在江陵時,一個人追着六千個砍,刀下頭死了幾百個漢子!”他眼疾手快,從一旁的果盤裏拔出一把小匕首,狠狠往桌子上一插:“哪個不怕死的想來試一試的?!”
周圍靜悄悄的,大家都聽說了楊寄在江陵的壯舉,誰也不想來“試一試”。李鬼頭咽了一口唾沫,意識到今兒個叫這個人過來真是大錯特錯:他楊寄原本就是塊不怕死的滾刀肉,如今身上有了官職,有了英雄的名分,更是天不怕地不怕了。李鬼頭勉強地說:“你記仇是不是?今兒故意來攪我的局?”
楊寄看看李鬼頭,又看看他身邊那兩個人,冷笑道:“我今兒個旁觀,才知道你作假耍千的伎倆!我那時被你逼到絕境,大約你也是這麽玩的吧?你放心,我楊寄不記仇。”他把楊盼交給那個新來的客人:“幫我抱一下閨女。”然後突然把李鬼頭撲倒在在地上,跨坐在他胸脯上,對那張猴精似的臉就是一番狠揍。
李鬼頭給打得眼冒金星,耳邊“咣啷”作響,而那張臉,瞬間就不再瘦伶伶的了,腫起一片又一片,青紫紅黑,開了顏料鋪子似的五色缤紛。他殺豬一般嚎叫着來人救命,直到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也沒有人來幫他,這才只好放軟了聲氣向楊寄求饒。
楊寄并不欲打出人命,所以也不打咽喉、太陽等要害,見李鬼頭已經跟“李豬頭”一般了,才停下手,張了張拳頭,活動活動關節,起身在他肚子、大腿上狠狠踢了幾下,罵道:“老子不記仇,有仇當場就報了!把我的房契還給我!”
李鬼頭一犟都不敢犟,從腫起的嘴唇裏吐出一句話:“但是,錢……”
“放心,我不強取豪奪。錢,我給!”楊寄從貼身的腰囊裏摸出幾塊金子,拍在案幾上,“夠不夠?”他如願拿到了房契,最後,用一口濃濃的口水吐在李鬼頭臉上作為利息。
他伸手從那個新來客人懷中接過阿盼,說:“這幫人是騙子。幸好你今日遇到了我!”
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抱着阿盼離開。走出了好一段,後面有人喊他:“楊寄,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