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勸解
路雲仙給楊寄幾句話說得心思團團轉。她自己未必不在思量,思量的結果卻是很快折節,頭一低,表示了默認。
楊寄大喜,對雲仙說了一籮筐的好話,“妹妹長”“妹妹短”哄得雲仙一臉紅暈,最後他還一拍胸脯:“妹妹出嫁,阿兄給你整副好嫁妝!”
他暗自觀察了一會兒,覺得雲仙應該不會再想不開了,才放心地出門,見駱駿飛還捧着一手的绫羅緞匹在那兒傻等,便笑嘻嘻過去,照他肩膀上狠拍了一下:“兄弟,怎麽謝我?”
駱駿飛給他拍得肩膀一抖,手中兩卷綢子瀑布似的滾落下去,撒開兩道鮮豔的長虹。他沒好氣地說:“我謝你?謝你挑我家生意?”
“狗咬呂洞賓!”楊寄罵道,“裏頭那妞,長得不醜吧?”
駱駿飛說:“那又怎麽樣?”
“嫁給你。”
正在手忙腳亂卷綢子的駱駿飛,手一個不穩,又掉落了兩卷絹布下去。擡起頭的他,一臉被噎到的神色:“楊寄,你拿我開心吶!”
楊寄一本正經說:“開什麽心?你有啥好開我心的地方啵?裏頭那位,是我遠房的表妹,一直在建德王府做婢女。我求了建德王,讓妹妹跟我回秣陵。但是我也愁啊,一表三千裏,嗐,我倆真叫說不清!為了避免我丈人丈母娘誤會,最好的辦法無外乎早早把她做媒嫁掉。我看你人厚道,家境也不錯,配得上我妹子。”
駱駿飛眨巴着眼睛,不相信楊寄這麽好。他想了半天才冷笑道:“楊寄,你騙了我一回,別想騙我第二回!”
楊寄別轉頭,拍拍自己前額:“哎喲!我楊寄雖然好賭,但誰不說我行事端正,從不打诳語?你去打聽打聽!打聽打聽!”他嘆口氣說:“算了,我又不缺這兩個謝媒錢,你要有心,你就來沈家找我;你要沒心,兩天內給我答複,我好另外找人,不耽誤妹妹的終身大事。”
他看看駱駿飛一副猶疑的樣子,故意視若不見,而是發現啥寶貝似的從駱駿飛手裏的布匹中翻出一卷雪青色绡紗:“哎,我妹子皮膚白,特宜穿這色兒。你幫我妹子量個身圍,做一身好襦裙,算在我賬上!”
他又是自說自話去敲門。開門的路雲仙臉上紅雲未褪,猶自驚疑:“這是……”楊寄趕在她把“郎主”二字說出口之前,笑嘻嘻道:“駱家的小阿兄,手藝極好的,送你段料子還不夠,想親自給你做身裙子。”
駱駿飛擡眼稍稍一望,便覺得豔光逼人,猶如中秋月色輻照秋江,簡直不能直視。可他那小心髒卻又“嘭咚嘭咚”緊趕着跳動起來,聲音響得他自己都覺得震耳。他挪着步子上前。楊寄趕緊幫他接過手裏的其他布匹,和阿盼裹在一塊兒。阿盼興高采烈開始玩布料。而駱駿飛飛紅着一張臉,上前對路雲仙說:“這位……女郎……小可給您量量。”
駱駿飛瘦是瘦,其實長得還算俊秀。他動作輕柔細致,又麻溜齊活,雲仙看着他上上下下地忙碌,專心致志的模樣,想着楊寄的話确确實實絕了她的念頭,又想着她自己半輩子孤苦憂惶,找個妥實男人才是真好。她原本喜歡楊寄,一半因為他長得好,一半也因為他和那些跋扈冷漠的貴人們不同。這種缺乏相處的單相思,來得并不穩固。現在看這個駱駿飛,論長相略差點,但是勝在家中沒有母老虎——若不談什麽情情愛愛,這難道不是個最好的選擇?
駱駿飛額頭上冒着細汗,終于伸手一擦,随口報出雲仙的裙子所需的布料和裁量數據。邊說,心裏邊跳得越發緊了:量了秣陵那麽多大閨女小媳婦,哪裏找這麽好的身條!他擡眼一瞄,恰見雲仙俏伶伶的目光也轉過來,那胸窩子某處的一酥,難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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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收獲頗豐,喜滋滋抱着女兒回家。駱駿飛因着美人的關系,心情也大不一樣。到了沈屠戶家,幫黑狗和阿盼都量好了,駱駿飛說:“行,大小我都記下了。小孩子裁衣服用不到這麽些布料,你挑挑就是。”
一匹一匹的布擺放在榻上,楊寄毫不客氣先給自己女兒挑了些好的,又殷勤地叫沈屠戶一家也來選料子。沈以良和沈魯氏倒不貪,擺擺手說:“蓬門小戶的,葛布穿穿也就得了,這些絲呀羅呀的,日常不耐穿,還穿得擔驚受怕的。挑一卷細絹做套過年新衣也就罷了。”
嫂子張氏見沒有金項圈,已經存了些不滿意,勉強提溜着布料看了看,嫌好嫌醜挑了幾處刺兒,終于為自己挑了幾匹绫羅,又為黑狗挑了幾匹,才說:“也就這樣吧……不過,這是妹夫的一片心意,我也就……”
楊寄卻說:“四百六十個錢。”
張氏疑自己聽錯了,問:“什麽?”
楊寄“咦”了一聲,好脾氣地笑道:“嫂子不是說‘帶’兩身衣服麽?這裏七八匹綢子,都是駱家店裏的貴重料子。我先心算了一下,一共四百六十七個錢,零頭怎麽好意思問嫂子要?我貼補!就給四百六十算了。”他征詢地看看駱駿飛。駱駿飛點點頭。于是,楊寄一只手掌面向嫂子攤開來,理直氣壯地準備接錢。
嫂子欲待撒潑嚎啕,但想起楊寄确實從來沒說過買東西“送”給她和黑狗,一直都是“帶”,自己就是嚎啕了也不占理。她氣得胸口起伏,半日才蹦出一句:“我寡婦失業的,你也來氣我!我買不起,都不要了!”
她一扭身拉着孩子回自己房間。少頃便聽她在那裏哭:“山子我好命苦……你兒子穿不上一身新衣服……白瞎便宜了那個沒父母管教的丫頭片子……”
楊寄最不容有人貶損他女兒,拉下臉打算和嫂子罵個山門。沈嶺見他表情不對,搶上前低聲喝道:“罵贏了她,你就好有臉面了是不是?”
楊寄不知怎麽的,對小舅子不畏怯,卻天然服氣,跺跺腳低聲道:“娘的,老子不跟小寡婦計較。”
沈嶺微微搖頭,嘆了口氣:“但想想大兄,再想想大兄的遺孤吧。”
楊寄想着沈山,又想起沈嶺所說的那個“忍”字訣,心裏突然平和起來。
一個月轉眼就要到了。楊寄格外珍惜他在秣陵的最後幾天日子。好在一切入了正軌,沈家的肉鋪子又開得紅紅火火,沈嶺繼續邊讀書邊學殺豬,沈魯氏身子骨也慢慢硬朗起來,而快要滿周歲的阿盼,終于能夠穩穩地站在地上,且在楊寄的攙扶下,竟能夠走上幾步了!
嫂子雖然偶爾還會作天作地的,但是想想她好歹也曾經給阿盼吃了幾口奶,楊寄也就決定不與她計較了。
他咬了咬牙,從貼身放的金子裏拿出了半兩,給沈黑狗也打了一塊金鎖片,看着黑狗挂着亮閃閃的金子,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會兒又把金鎖片也放到嘴裏啃了兩口,張氏見到了就是對兒子一頓好罵。罵完了,竟然對楊寄歉意地笑了笑,又說:“上次做衣服,應該能多些零料,我改天給阿盼納雙鞋,黑狗腳大,她穿得總不合适。”
楊寄看着黑狗渾然不以挨罵為恥,屁颠屁颠又帶着妹妹到草叢裏捉蚱蜢去了。而阿盼,興奮地“啊啊”亂叫,拍着小手,不知不覺竟然獨立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楊寄欣慰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想着自己即将前往建邺,又不知何時才能回家,何時才能見到女兒和丈人一家,又是難過不舍。那百味雜陳的感受,只有親歷的人才能體會。
正想着,門板拍響了。楊寄“哎!”了一聲去開門,門口站着駱駿飛。
駱駿飛臉上沒有了上次所見的冰霜之色,笑得赧然。他捧着手中的包袱,說:“喏,衣裳都做好了。你點數點數。再試一試,看看有沒有大小不适合要改的。”
楊寄忙把他迎進來,打開包袱布一看,嗬!手藝還真是不賴!楊盼的大紅綢衫絮着薄絲綿,四處針腳細密,布縫挺直,裁剪得更是麻溜兒!其他幾件未及細看,楊寄趕緊地把阿盼從草叢裏抱出來,給她換穿新衣服。
眼看蚱蜢就要到手,卻被提溜出來,楊盼那個不情願啊,挺着肚子跟她阿父發急。楊寄顧不得,三下五除二幫她脫了外頭髒衣裳,換上新的衣裙。小小的人兒,被紅豔豔的顏色襯着,可愛得跟年畫中的女仙童似的。唯一不同的是,女仙童大多是笑得燦爛無比,喜氣洋洋的,這位“仙童”卻因玩得不滿意,小嘴扁了又扁,又給阿父折騰得脫衣裳穿衣裳,更是煩躁不安。
外頭傳來黑狗的歡呼,用咬字不清的話說着:“捉捉!蟲蟲!”
小娃娃之間的語言,小娃娃才聽得懂。楊盼想着那活潑潑的小蚱蜢,竟然落進了阿兄的手,自己卻玩不到了,終于張開嘴巴,大哭起來,含含糊糊間也在重複:“蟲蟲!蟲蟲!”
衣服好看不好看,她才不管呢!但就是這該死的衣服,害得她失去了抓蟲蟲的好機會。楊盼那個怒啊!蹬着腿,舞着手想擺脫這累贅的衣裙,可惜未果,她只好一屁股往地上一坐,又就勢在地上一滾、兩滾……滾得新衣服一身灰,滾得她那個手腳靈活的爹都逮不住她。
低矮的案桌被她滾到一邊,上面的粗瓷碗盞搖搖欲墜。楊寄搶救了這個搶救不到那個,手忙腳亂的。最後解圍的是沈以良,沖着楊盼大吼道:“嘿!再鬧打屁股了!”他虎着臉,揮了揮蒲扇大的巴掌,“呼呼”生風。
楊盼挂着眼淚鼻涕,愣在當場,一會兒,自己乖乖地爬起來,邁着小短腿撲棱撲棱地嘗試走了兩步,結果被新裙子一絆,摔趴在地上。大眼睛眨巴眨巴,撇着嘴,半天帶着哭腔喊了聲“阿翁……”
大家的心都和化了似的,趕緊過去抱她。駱駿飛豔羨地看着這一幕,突然偷偷拉過楊寄,說:“上次你說給我做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