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轉贈
楊寄懶得理他,卻因為阿盼吓得哭了,趕緊把女兒上上下下檢查一番,看她有沒有受傷。
少頃市令趕到。駱駿飛和鋪子裏幾個夥計七嘴八舌把事情前因後果說了。市令的目光剛轉過來,楊寄就冷着面孔說:“笑話了!我好歹也是朝廷的六品官,俸祿雖低,還有個體面在。他姓駱的非說我坑他的上好赤缯,我不妨把話放在這裏:這缯我要了!該多少錢給多少錢,誰再說我是坑人,我就告他诽謗上官!”
他把衣襟一甩,露出裏頭的虎頭绶囊——這可是官員盛放官印和绶帶的荷包。市令識貨,不敢大意,請教姓氏臺甫後,倒抽一口涼氣對駱駿飛呵斥道:“你瞎了眼!這可是救國家危難于江陵的大英雄、現授六品銜的楊參軍!他坑你東西?他瞧得上你的東西,是你的福分!”
楊寄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抱着不哭了的阿盼拍了拍,又拿料子在阿盼身上比劃,果然極襯她雪白_粉嫩的膚色。
駱駿飛幾日來也似乎聽人家提起過誰誰的英雄事跡,這會兒回憶起來,好像就是這個姓,突然有些擔憂自己剛剛的莽撞。見楊寄洋洋得意地從褡裢裏掏出一大串銅錢,拆散了串線,很痛快地往櫃臺上一拍,駱駿飛也只有忍氣吞聲,一個一個收進錢匣子裏。
“楊……參軍,您走好……”駱駿飛放低了聲氣,垂眉耷眼地送客。
楊寄卻小人得志,看了看手上的料子,笑道:“小駱掌櫃,我家娘子現在不在秣陵在建邺,沒法子趕回來給女兒裁剪縫制衣服。而我除了自家女兒,還要幫內侄兒一起做兩身。我一會兒挑料子,你熟門熟路,到我家幫我內侄兒量量身圍,到時候一起做了。我一個子兒都不會少你的。街坊鄰居麽!”他老熟人似的拍了拍駱駿飛的肩膀:“嗐,男人家,不打不相識。我不和你計較的!”
駱駿飛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看楊寄大方落落又挑了一匹又一匹的料子,除了按價收錢,竟不知怎麽報複他才好了。
楊寄乜眼看了看駱駿飛,笑道:“我抱着孩子,你幫我捧料子好了。”見駱駿飛還在指使夥計,他惡作劇的心思頓起,擡擡下颌說:“這些毛頭小子不靠譜。小駱掌櫃,你我是熟人,還是你來招呼比較好。我呢,也就不計較你剛剛的無理了,咱們一路走走、聊聊,不定化解了原先的誤會,又成好朋友了呢!”
駱駿飛心裏把楊寄罵了一千遍,有心推辭,見市令那臉色,他這謹小慎微的人就不敢了。楊寄選了一大堆布料,全由駱駿飛抱着,他手上另外還有裁縫剪刀、軟硬尺子啥的,“吭哧吭哧”跟上楊寄的步子都難。
楊寄意氣風發,在集市裏轉了幾圈,才回頭看看一頭細汗的駱駿飛:“小駱,你瞧我閨女俊不俊?”
駱駿飛斜着眼睛看了看楊盼,奶娃子一個,就算現在漂亮,也看不出将來怎麽樣,他“嘿嘿”冷笑兩聲:“若是長大了像沈沅,就自然是俊的。”
楊寄沒聽懂一般,欣賞着黏着一臉饴糖,正在那兒發奮啃糖葫蘆皮兒的楊盼,他臉上就差笑開花兒來,點點頭對駱駿飛的話表示贊許:“極是。要是像阿母,自然是極好的。要是像我,應該也不壞。”他擠擠眼,轉臉又問駱駿飛:“欸,離那時你家裏提親也過去快要兩年了吧?你現在娶媳婦了沒?”
駱駿飛想着就是辛酸的淚水往肚子裏流,恨恨地瞟了楊寄一眼說:“沒!”
楊寄好心地說:“年齡也不小了,別挑三揀四的了。再往後媳婦不好找啊。那時候,還托死鬼先帝的福,大姑娘滿地都是,三文五文不值錢就嫁掉了。”
駱駿飛抱着绫羅綢緞,冷笑道:“可不是,不然怎麽也不能便宜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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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同情地看了看駱駿飛一眼,突然一個主意陡然上心,撮牙花子琢磨了一會兒,便不再說話,埋頭只管往前走。
駱駿飛跟着楊寄的大步流星,差點沒喘上氣。他的臉被埋在一堆料子裏,只能偏着腦袋,斜着眼睛,跟着前面那位,竟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秣陵縣衙邊上。他看見楊寄不錯步地往前走,不由怯了,喊道:“你幹嘛?你想诓我到衙門?”
楊寄笑道:“到衙門幹嘛?和大令賣個好?謝謝他當年聽了建德王的話,拿黃荊條子抽得我一身大紅花兒?”
他步子一轉,轉向縣衙旁邊供往來的官家人住的公館。裏頭僻靜的一個小獨門院子,楊寄伸手敲了敲門板,裏頭有人問:“誰啊?”
駱駿飛只覺得那聲音又柔又嬌,雖然和沈沅那爆炭似的嗓門兒不大相像,卻也別有一種風味。等來人在楊寄的支應下開了門,駱駿飛從臉前一層半透明的月白绡紗看過去,正好朦朦胧胧見一張絕色的臉。
雲仙并沒有仔細梳妝,臉上習慣性地薄敷着鉛粉,唇上微微一點薔薇紅,抱面的雙鬓,微堕的高髻,潔白的珍珠步搖在耳朵邊惹人焦躁地打着秋千。她的衣裳也是她最愛的齊胸襦裙的穿法,襦裙和披帛是什麽顏色面料,專做布料生意的駱駿飛都竟沒注意,全部視線都集中在雲仙潔白的胸脯,以及上頭若隐若現的一道溝痕上了。
雲仙見有生人,不免有些不快,剛見楊寄的驚喜也減卻了一多半。她拉拉披帛,遮着胸脯,低聲道:“你還來找我做什麽?”
楊寄笑着說:“上次你說要找尼姑庵待着,我心裏實在為你難過。你花枝似的年紀,何苦在那種地方斷送了青春?還是正經嫁人比較好。”他目光一瞥,對駱駿飛努努嘴。雲仙不由大怒,冷笑道:“郎主把我當做什麽了?!”轉身進去想關門。
楊寄伸手一揿,那門便紋絲不動了。雲仙試了兩試,掙不過他的力氣,已經是眼中噙淚,卻還冷笑着問:“不錯,我是低微,玩意兒似的任人送來送去的。郎主瞧着我下賤,我也沒處辯駁。可否這會子讓我梳妝一下,再出來見人?”
楊寄覺察她情緒壞得厲害,倒有些小小慌張,對駱駿飛一使眼色。駱駿飛本來已經呆住了,眼色那是壓根沒有看見,只等聽到楊寄的咳嗽聲,才明白過來,點點頭慌張地說:“料子放我這兒,你只管放心。”随後,門“砰”地關上了,駱駿飛這才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傻。
楊寄拉住雲仙的披帛,那廂用力一扯,卻不妨披帛反而松掉下來,垂挂在她粉白的肩膀上,手臂線條修長,看上去比沈沅美多了。楊寄心中卻念起沈沅胳膊肉嘟嘟的感覺,粉藕似的,軟嫩可愛非常。
雲仙低聲說:“郎主要把我贈給那個人?”
楊寄懷裏抱着孩子,拉扯着雲仙的樣子便洗脫了猥瑣感,他松開手,忖了忖說:“雲仙,我當然要聽你意見。但有一條,我不納妾,自然也不能娶你。你想明白這條,其他事才好再說。”
他靜靜地等着,極有耐心。而雲仙獨自飲泣了一會兒,慢慢也了悟過來:她與楊寄,真正是“強扭的瓜不甜。”她懷揣着最後一絲希冀,問:“你是怕沈娘子悍妒容不下我?還是怕我将來不會服侍好主母?”
“都不是。”楊寄想了想,譬喻道,“雲仙,人與人的緣分吧,也就是一場樗蒲賭。天命放在那兒,有的,無論你怎麽搖,五片木頭就是成不了一個‘盧’;有的呢,你倒是無心,結果就是你要的采。”
“你與我,就是怎麽搖都搖不出一個‘盧’?”雲仙淚眼朦胧地問。
楊寄低下頭,卻說:“雲仙,阿圓就是我最大的‘采’。我贏了她,下面就可以不賭了。而你呢,就那一面之緣,你真的懂我多少?”
雲仙驚異地擡頭,望着楊寄的臉,他難得的目光誠懇,眸子深邃得黑曜石似的。他見雲仙望着自己不答話,便自顧自說:“你大約只知道我是什麽勞什子的英雄。卻不知道我在秣陵就是個沒出息的賭棍混混兒,一度輸掉了房子,輸光了褲子,肚子餓得到人家讨食吃。我丈人恨得想把我打出來,早早把阿圓聘給了別人。我舍不得與我青梅竹馬的阿圓分開,兩個人便幹了作孽的事,把生米煮成了熟飯——你覺得我還是你心中的大英雄麽?”
他說得太真實,雲仙反而張着嘴不信。楊寄終于狠了狠心,說:“沒感情,在一起也不過是一時新鮮。你真願意男人把你當玩物?你那麽體面的人,真願意伏低做小伺候主母?外面那個,雖然瘦點、笨點,但強在家境不錯,會疼老婆。我若給你們做媒,人家就是明媒正娶将你當正妻。你還是覺得做我的小妾好?”
雲仙被他連珠炮似的勸說快炸暈了,張口結舌連甩臉子都忘了。楊寄見有戲,便笑道:“雲仙,你就當我妹妹吧!我本來孑然一身,若是有了個妹妹好疼愛,心裏也美滋兒美滋兒的!去啥尼姑庵啊!我楊寄的妹妹,是要風風光光嫁人的!”
他自說自話,雲仙稀裏糊塗,竟然被他的巧舌如簧繞了進去,一下子升格成了“妹妹”,自己還在犯愣。楊寄的問題又抛過來了,幾乎容不得她思考:“雲仙妹妹,還沒請教過,你本姓什麽?啥時候生辰?”
雲仙懵懵懂懂說:“我原本姓路,今年十七,中秋前三天生日……”
楊寄笑道:“好嘞!你要不反對,我就幫你做這個大媒咯!”
雲仙臉燒了起來,急忙道:“不……”
“不錯的,對不對?”楊寄知道她心思活動,所以推辭都來得遲緩,雖然沒有最後決定,但只消推波助瀾,她就無從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