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市集
想通了,楊寄心裏也好過了一些,對着沈以良的黑臉,他倍加細致,天天小心翼翼給這位丈人爹賠笑臉,狗腿子似的忙活個不停。沈以良骨子裏善良,看女婿這副模樣,又想着女兒困在王府見不到面,心裏又軟和了下來,顏色也多多回轉了。
楊寄趁機道:“阿父,我對阿圓的心,天地可表,但是這個叫雲仙的女子,我也不能不敷衍着。你放一萬個心,我不賭咒也不發誓,你但看着我做了對不起阿圓的事,你就一刀子殺了我——我是贅婿,相當于兒子,父親殺兒子是無罪的。”
他把一把殺豬刀刀柄朝前推了過去,神色篤定。沈以良手一揮,說:“要是你對阿圓不忠,我也不殺你。”他另外拿起一把扇形刃口的骟豬刀,用力往水缸沿上一拍,惡狠狠說:“我就直接閹了你!”
楊寄突地打了個寒顫,卻見沈以良咧開嘴笑了,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上了這個老實人的當,不由也笑了出來。沈以良說:“唉,上次聽那女郎說話,她也是個可憐人。咱老百姓過得都不容易,誰想讓別人活不下去呢?你啥時候也撫慰撫慰她,再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幫幫人家。”
楊寄見丈人通情達理,心裏喜悅非常,用力點點頭:“哎!我明白了!丈人爹放心,我死都不會對不起阿圓,不然你就——把我變成骟豬好了!”
沈以良不由一笑。楊寄心裏樂呵,越發要獻寶:“在京裏,還掙了幾個錢,我打算把咱家鋪子旁邊的那座院子買下來,以後和阿圓回秣陵,就跟阿父隔壁隔地住,彼此照應。”
他想到就做,買了屋子,買了田地,又在市口買了個鋪面,賃出去能掙點錢。人一闊,心态也不同,好幾回看到有人在玩樗蒲,心裏癢癢得難熬,但是想着老丈人的話,想着他和沈沅的未來,硬是忍住了。田地招佃戶,鋪面有租金,他想象着自己以後不當啥鳥官了,就回來過小日子,老婆孩子熱炕頭,天天數錢數得笑嘻嘻,真是別提有多美了!
小阿盼脖子上套着楊寄給她新打的金項圈,炸得金燦燦的,左顧右盼間甭提有多美了!沈魯氏皺着眉頭對她男人說:“阿末寵女兒也太過了啊!小丫頭片子一個,至于穿金戴銀的嘛?倒是黑狗是正兒八經的男孫……”
而那廂,剛剛從喪夫之痛裏走出來的張氏也在撇嘴,她抖摟抖摟楊寄送給黑狗的銀鎖片,一臉鄙夷地說:“小氣吧啦!就送個銀的,我還真真瞧不上!”黑狗正在對啥都好奇的時候,伸出小手抓住銀鎖片,好奇地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突然直接送嘴裏狠狠咬了兩口。
“哎喲喂祖宗!”張氏慌忙搶奪過來,一看銀子上正反面已經被啃出了深深的八個牙印,舉手假做要打人,又仔細看着銀鎖片,心疼得直喘氣:“好好一塊銀子,啃兩個狗牙印,重打制又要花錢——你個犯嫌的小炮子(土話:讨厭的小孩子)!”過了一會兒心裏又平衡起來:“咬得出印子,銀子倒還純。楊寄那囚攮的雖然小氣,東西還算地道。”
她抱着孩子跨出自己的房屋門,正好看見楊寄給女兒理着衣服,便笑道:“妹夫,謝謝你啊!”
楊寄正嫌女兒的布衣裳和金項圈不登對,見嫂子出來,也笑着回應:“嫂子客氣啥啊!東西不值錢,你喜歡就好。山子兄的事……我想起來心裏也懊糟。望嫂子節哀,将來我會多幫襯嫂子的。”
張氏掠掠鬓,撩眼皮子看了看楊寄:他穿着鮮亮的衣服,玉面笑臉,從前倒真沒發現他那麽挺俊!她“嗐”了一聲,笑融融道:“自家人……”覺得畫風不對,又拉下唇角拭了拭眼睛:“可嘆我這個苦命的……”覺得還是不對,幹脆說:“過去的過去了,我心裏再難過,也不能膈應到大家不是?你看黑狗和阿盼從小玩在一起,彼此也有個攀比,若是一個厚,一個薄,将來孩子間未免要鬧意見……”
她瞟瞟楊盼脖子上亮閃閃的金鎖片,未曾想楊寄也在瞟沈黑狗的齊整衣裳。楊寄嘆道:“可不是!阿盼離了娘,鞋邋遢襪邋遢,穿的都是黑狗剩的,連女孩子的樣兒都沒有。我今兒個就上集市裏,給阿盼買兩身好的穿。”他對張氏說:“嫂子要不要帶什麽東西?”
張氏一陣失望,又不好直接說想要金項圈,含糊說:“我只怕孩子心裏不平衡。若是有好的衣裳,給黑狗帶兩身也罷。其他的——妹夫那麽聰明個人,看着辦就是。”
楊寄笑眯眯答應了,抱着阿盼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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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諸人平時都忙,也鮮有帶孩子出去玩的機會。快周歲的小阿盼,見到外頭世界的熱鬧,高興得不知道看哪裏才夠。楊寄對這個寶貝女兒是沒話說的,阿盼指着樹,他就帶她去看樹;阿盼指着花,他就帶她去摘花;阿盼要是看上了小販手中的什麽東西,小氣吧啦的楊寄便一點都不小氣地為她買下來。還沒到秣陵鬥場市口,阿盼就捧了一手的寶貝,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居高臨下地四處張望,甭提有多驕傲了!
穿過街陌裏坊,到了秣陵的大寺廟鬥場寺旁,那裏有秣陵縣最大的市集之地——鬥場市。世道不穩,人心惶惶,而自然香火繁盛,大家都一身一家的福祉安康寄托于空虛的佛陀身上。因而,也帶動了一旁的市集。借着淮水的便利,河道裏俱是船駁,鋪面裏五光十色、琳琅滿目,吃的用的應有盡有,倒也是一段戰亂之後的太平景象。
楊寄對肩膀上的阿盼,也是對自己說:“哎,秣陵太守那時投降投得好啊!老百姓一點不遭罪。江陵、荊州和這兒一比……”他搖搖頭,想着那一路的枯骨,想着不聊生的百姓和破敗的城池,既覺得幸運,又覺得生在這個時代的不幸。
越過竹籬制成的市垣,眼見市亭(集市管理部)上的幡旗迎風獵獵,楊寄抛卻了先前的那絲傷感,興高采烈對阿盼說:“乖囡,我們到了!走,找家好店,挑幾身好衣裳去!”
過了幾家鋪子,無論是布料、成衣還是估衣,都少有能讓楊寄看得滿意的。直到進了一家門檻,楊寄才一眼相中了當門的一匹紅缯,扭頭問女兒:“阿囡,這個大紅色好看不好看?”阿盼舔着糖葫蘆正舔得歡,口角四周都是黏黏的饴糖,聽見父親對她說話,反正也聽不懂,自管自說了一通誰也聽不懂的話。
楊寄理解似的點了點頭。他以財大氣粗的模樣叫道:“掌櫃的,拿那段料子給我看看。”
過來一個瘦小的年輕人,滿臉的笑在見到楊寄的一剎那都冷掉了。楊寄這才注意到,這裏正在招呼客人的“掌櫃的”,就是那時想娶阿圓,而被他戲耍的駱駿飛。
駱駿飛牢牢記得楊寄那時候騙自己賭博,害自己挨揍的事。好容易換了庚帖,卻又爆出楊寄把沈沅“強_奸”了的醜事。後來沈沅有孕在身,家裏肯定不許他娶了。駱駿飛那個氣啊、恨啊,簡直無以言喻!他擡頭看看楊寄的肩膀上那個漂亮而意氣風發的小丫頭,明眸善睐,果然頗有楊寄的影子,此刻那股郁氣頓時梗在胸口了。
駱駿飛板着臉道:“這料子不賣。”
楊寄卻厚着臉皮笑道:“好歹是故人,不賣,也給我漲漲眼力見嘛!”他伸伸手,在那柔軟綿密的料子上捋了一把,贊道:“好東西!上身一定舒服!”小阿盼興奮得“咿咿呀呀”,學着她父親,用剛剛抓着糖葫蘆的小手,也在料子上抓了一把。
駱駿飛一看,簇簇新的料子上已經沾了一塊黏糊糊的玩意兒,再一瞧,嘿,不就是糖葫蘆上的饴糖麽!他氣不打一處來,揪着楊寄的領子道:“剛擺上的好東西,就給你糟蹋了!楊寄,你糟蹋東西有瘾是嗎?!”
楊寄一舉手揮開駱駿飛的手,掉臉子說:“你這是什麽話?你才糟蹋東西有瘾呢!再說,小孩子弄髒你東西,大不了我幫你洗洗,再大不了我買回去就是了,值當你對我動手動腳的了?”
駱駿飛舊恨新仇一起上頭,也不吱聲,突然一巴掌就招呼了上去。楊寄要護着肩頭上的女兒,行動沒那麽敏捷,脖子上被掃了一下,不由也火了,一只手把阿盼托下來,往懷裏抱牢,另一只手揪住駱駿飛的衣領,一提、一拽、一搡。
駱駿飛猴子似的瘦骨伶仃的人,哪裏是楊寄的對手!被提溜得團團轉,最後踉跄後退,終是不穩,一屁股摔倒在地,後腦勺還磕在臺案上。
他疼得攢眉咧嘴,揉着後腦勺恨恨說:“夥計們,快找市令(集市管理官員)來!楊寄!你就是想坑我!今兒咱們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