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交心
雲仙一直是低眉順眼的姿态,當她聽見裏頭匆匆的腳步聲時,悄然擡眼,見楊寄抱着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嬰兒出來,表情嗒然。他意欲解釋,但是又不知說啥才好,撓了撓頭,半日才對雲仙道:“雲仙,你到這裏來做什麽?”
在看到楊寄溫柔環抱着孩子的模樣時,雲仙原先抿在唇角的一縷笑意僵硬了許多。她有些茫然地看看楊寄,又看看橫眉怒目像要吃掉楊寄似的沈以良,不覺有些怯意,低下頭說:“幾日不見你。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公館裏……”她的孤獨和害怕不是裝的,所以切切實實掉下兩行眼淚,可憐巴巴地望了楊寄一眼。
楊寄覺察到懷裏的阿盼看到陌生人又有點怕生,趕緊把她圈在懷裏拍了拍。小人兒幾天來對日日陪伴她的父親已經頗為依賴,小腦袋蹭了蹭楊寄的脖頸,扁起來要哭的小嘴又綻開了笑。
沈以良卻越發覺得楊寄像個騙子,怒極反笑:“阿末,你如今出息了,我也不敢不對你另眼相看。阿圓在王府,你呢,這樣倒也兩不落空。”他伸出手去抱楊寄懷裏的阿盼:“阿盼,讓阿翁抱。”
阿盼一扭頭,撲在楊寄的頸窩裏,抱緊了他的腦袋不撒手。
沈以良罵道:“臭丫頭!養不熟的白眼狼!”
楊寄知道他指桑罵槐的意思,可是如今這人放在這兒,真是說不清。他對雲仙說:“我不是和你說清楚了嗎?你這會兒過來……嗐!”
雲仙雙眸瑩瑩有淚,看了看楊寄和他懷裏的孩子,低頭道:“那麽,奴還是回公館去……”
楊寄看着她說要走,卻遲遲拔不動腳步,心裏也替她難過,說道:“你也看到了,我上無片瓦的人,寄住在丈人家,也沒有納妾的能力,也不想。你是個可憐人,我也不該白白耽誤你,要麽,我打聽打聽朋友裏有沒有要去青州的,送你回家吧?”
雲仙擡眼道:“哪裏還有家?青州是兵家必争之地,這些年打仗打得厲害,十戶九空,我父母家人八成是不在了;就是還在,估計也逃荒到別的地方,哪裏去找?你以為這些年我沒有找過?……”她的眸子裏光閃閃的,一時間抛卻了那些菟絲花般的嬌柔軟弱,竟也有些叫人敬畏的從容傲骨。她轉身道:“我這就回公館去。若是參軍這裏容不下我,秣陵總有合适的庵堂,讓我這個不祥的人好好修修來世。”
楊寄又生同病相憐的心酸,見雲仙真的毫無留戀,幾步上了她來時的馬車。他又想攔,又不知說什麽好。當他瞥眼看見沈以良黑沉黑沉的臉色,就決定什麽都不說了,狠心就狠心吧,無情就無情吧,人麽,總要有個取舍。
沈嶺似笑不笑說:“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沈以良怒沖沖道:“楊寄,你不用裝相,你要是喜歡那個漂亮的,我家阿圓又不是嫁不掉!和離便是了。不稀罕受你的鳥氣!”
楊寄急得賭咒發誓,沈以良氣哼哼說:“發誓有個屁用!你那時十五歲,第一次跟我說想娶阿圓時,我就說過,我也不嫌貧愛富,與你死去的阿父也算是故友,你只要不賭,好好學門手藝什麽的,我願意跟你結這門親。你賭咒發誓再也不賭了,結果呢,卻沒一個行當幹得滿三個月,最後還是搖樗蒲去了。贏了幾個小錢,就以為自己要發家致富,結果呢,輸了個光腚!……”
提起那些不堪的往事,楊寄被罵得擡不起頭來。好在阿盼還小,聽不懂她外祖父在說什麽,不然,楊寄的臉皮再厚,也頂不住在自己女兒面前被損得跟狗屎似的。好容易跳着腳的沈以良罵得沒詞兒了,楊寄低聲哀求他:“丈人爹,當年的事,我一萬分知道自己錯了。我賭了咒沒遵,後來果然也是老天爺罰我……”
他想起前世的事,朦朦胧胧似乎真的隔了好遠,但被他自己一說,腦海裏又立刻清晰起來。楊寄不覺地一望頭頂上的青天,敬畏之心頓起。他有些手足無措地撫着女兒的背,心裏油然而生的傷感和驚怕,催得喉頭梗塞,那張能說會道的嘴,突然一句好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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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嶺見他難堪的模樣,過來打圓場:“阿父,咱們好歹給阿末一個分辯的機會,若是他真正對不起阿圓,他自己的良心也饒不了自己。但若是确有些為難,咱們也該一家子同心同德才是。”
楊寄感激地看了一眼二舅兄,用力點了點頭。
沈以良雖然氣消了些,但是一時還轉不過顏色,氣哼哼地挑了一把殺豬刀,搶過沈嶺手中搓了一半的麻繩,推開面前兩人,到後院殺豬去了。
沈嶺環視左右,才問楊寄:“阿末,這次你回來,似乎事情不是你打仗立功,升官發財這麽簡單?”
楊寄長長喟嘆了一聲:“要是賣個命,真的能換點太平日子,我也就認了!”他把建德王拿沈沅威脅他投靠,又強迫把雲仙贈給自己的事一一和沈嶺說了,最後道:“搞得這個狀況,我也不甘心!建德王那個鳥貨,不知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想跟他對着上,又怕他傷害阿圓。可是做他的跟班狗腿子,又覺得憋屈!”
沈嶺神色肅穆,低着頭,手指不停地撚着自己的袖口,突然擡眼直視着楊寄說:“阿末,韓信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楊寄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想了一會兒道:“是受胯_下之辱,然後被封大将軍的那個?”
沈嶺略感詫異地看着他,微笑點頭說:“是。一會兒我把《淮陰侯列傳》給你看。不過,他的故事你既然已經懂了,我這裏也就不轉彎抹角的了:這事,你,能不能忍?”
“忍?忍什麽?”楊寄問,“忍痛還行。上次挨打,這次挨刀,都忍過去了。”
“忍辱。”
楊寄眨巴着眼睛,不知如何回答。沈嶺說:“忍辱最難,但成大事者,這條必須有。不光韓信,還有劉邦,他能得天下,沒把子忍耐功夫不成;又如劉備,依曹操、依呂布、依袁紹、依劉表、依孫權,以皇叔之尊,東竄西走,寄人籬下,這忍耐功夫也是到家。你想想自己如今,比勢力,與建德王誰高誰低?”
楊寄老老實實說:“開玩笑!能和他比?到了京都,才知道什麽叫富貴奢靡!才知道什麽叫勢焰薰天!”
“那就是了。”沈嶺逼視着他,“如今阿圓在他府上,若是他不懷好意,你心裏作何想?”
“我要殺了他!同歸于盡也行!”想起阿圓被他關在王府的種種委屈,楊寄頓時咬牙切齒。
沈嶺卻搖搖頭:“如果——我是說如果——阿圓着了他的道,你将來能不能容阿圓?”
楊寄低頭忖度了片刻,說:“能。”
這話其實比什麽承諾來得都不容易。沈嶺欣慰地看看他,點點頭:“那你就以這份心,忍建德王皇甫道知,忍到你翅膀硬了,能自己飛為止。阿末,是時勢造英雄,不是英雄造時勢。狂妄的人在這樣一個世道都不長久的。他們皇甫家幾場仗,我失去了大兄,家裏支離破碎。要說對這些貴人們,我的恨意比你更深。但是,你不蟄伏,你連自保的機會都沒有!”他伸手按了按楊寄的肩膀,雖然個子遠不逮及楊寄,楊寄卻甚是覺得他高大。
楊寄因而也推心置腹地對沈嶺說:“我能忍!賭博的時候搖樗蒲,旁邊催得再厲害,我也要等聽到‘盧’的聲音才停手;棋枰上走子兒,前面看起來再能一擊制敵,我也能忍着不慌張。以後,其他事我也學着這樣子,一定不把自己和阿圓置于險地。”
沈嶺贊許地點點頭:“你悟性比我好!其實,樗蒲不用來賭,和下圍棋一樣,能煉人的心志。當然,蟄伏是為了起身可以起得更猛,這個時機,要自己觀察。你比我大兄機敏得多,只要不生權勢富貴的貪念,就不會失卻冷靜。”
楊寄想起那時自己果然是執拗于贏了錢就好娶阿圓這件事,兩次在樗蒲局上失了自己的水準,無怪乎輸得好慘。此刻回頭再想當年的情景,倒沒有了以往的那些自怨自艾,反倒覺得上蒼示警,未必不是教自己沉得住氣。
他突然又想起個問題,便問沈嶺說:“不過,我也奇怪,建德王明明恨我,卻不肯殺我,大約他也在忍什麽事。但是,如果不明白其中因果,就算是再忍,我也不知什麽時候就觸了他黴頭——幾番見面下來,也知道他這個人不僅虛僞得緊,而且極是薄情寡恩的——到時候,我一人身死事小,若是牽連了阿圓,想着就心焦。”
沈嶺出了會兒神,搖搖頭說:“我不知道皇甫道知是個怎樣的人。而且建邺的情形,我也不很懂。但之前零零碎碎的印象,連起來想一想,也能勾畫出個大概。先帝分封藩王,大半都是掌有兵權的,但其間兄弟、叔侄,各個面和心不和——有利時搓成一團,無利時打成一團。加之朝中世家大族冷眼旁觀,不時翻雲覆雨,安插自家親族。所以朝廷裏頭彼此牽制,反倒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我想,當年建德王也是從越地進京之後,才知道朝中紛争不斷,裏頭情形複雜。所以,你到建邺後,也不外乎多觀察,多想。你是個聰明人,自然會看明白其中奧妙。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最後,沈嶺說:“建德王非要把那個叫雲仙的女郎給你,你多想想為什麽。我阿父不能忍,但,你要曉得,有的事,是不能不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