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嬌女
楊寄換掉了絲綢的衣服,在回家省親的這段日子裏,穿着粗粝的葛布,劈柴、燒水、殺豬、照顧孩子,天天揮汗如雨。
沈以良覺得實在不過意,但是楊寄執意要做這些上不來臺面的事。他笑着對丈人說:“阿父,你不知道,能夠平平安安做這些事,我心裏有多輕松!”他沒有撒謊,餓着肚子的時候,人為餓肚子犯愁;可是有錢有地位了,他依然沒有擺脫各種煩惱。追尋以往那些安然寧靜的記憶,便是甩脫一切未知的噩夢的方法了。
晚上,他帶着女兒睡在沈沅的閨房裏,銀色的月光灑進來,暖融融的春風吹拂進來,楊寄周身舒泰——然而想着這樣的美好沒有多久可以享受,他便睡不着了。
阿盼是個漂亮又可愛的娃娃,楊寄怎麽看都看不夠,喜歡得恨不得天天抱在手上不放下,這會兒,她睡熟了,圓嘟嘟的小臉像母親,楊寄看一回就要親一回,所以親了一回又一回,小東西睡夢中被折騰得受不了了,小手一揮,一巴掌拍她阿父臉上。
楊寄怕阿盼睡不好,不敢再去親她臉蛋,只是凝神望着。阿盼睡夢中兩腿一蹬,身子便翻轉着橫在榻上,腳丫子毫不客氣地蹬楊寄臉上。楊寄抓住那肉呼呼的腳丫,放唇邊親了一下,小腳癢了,一踢一翻,不光讓楊寄的牙龈酸疼了好一會兒,還把她自己的被子給踢飛了。
楊寄爬起來,把女兒擺正,把被子重新蓋好,輕輕掖着她的被角,望着她的睡态。朦朦胧胧剛要睡着,突然,阿盼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咕咚”一下倒在楊寄胸口上,那裏一處舊傷被砸得生疼。楊寄牙齒一龇,倒抽一口涼氣。可那毛茸茸的小腦袋舒服地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了個軟和的位置當枕頭用了。楊寄只覺得剛才那一下疼得實在是妙不可言,硬生生把呼痛聲都給壓制回去了。
折騰了一晚,大早雞叫時,全家人窸窸窣窣起床了。楊寄有點困得爬不起來,翻了一個身,順手捋了一把女兒的肉胳膊,打算偷懶再睡一會兒。
可是,他一下子驚醒了過來。伸手在自己身子下面摸了摸,一片又濕又涼,順着濕的地方探過去,一直探到阿盼的身下,嗯,那裏濕歸濕,還焐得暖烘烘的。他把手放鼻子前嗅了嗅,果然沒有猜錯!!
楊寄一咕嚕爬起來,從層層疊疊胡亂裹着的被子裏把阿盼揪出來,她努力睜了睜眼,可惜迷蒙得睜不開來,軟趴趴地倒在楊寄懷裏,繼續做她的美夢。楊寄見她要睡,又不忍心了,自己嘆口氣,笨手笨腳地給她換尿布、換褲子、換床單,折騰得一身汗。
窗外頭,沈魯氏悄悄對沈以良說:“阿末累了那麽久,讓他好好睡一覺吧。早晨的點心我為他留好了。大家手腳都輕一點,別吵着他。”
聲音雖輕,楊寄也聽得感激。他頂着兩個黑眼圈,瞥瞥窗外還暗蒙蒙的,實在是困得不行,胡亂把尿濕的衣服被褥丢在地上,拍着阿盼,打算再睡一會兒。
可是,阿盼翻了幾個身,居然醒了!
她剛剛會爬,很自豪自己的新技能,一邊“咿咿呀呀”說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嬰兒話,一邊爬行着在榻上繞圈兒。路過父親身邊時,便好奇地打量他。看還不過瘾,伸出小手指去扒他的眼皮,戳他的鼻孔,摘他的頭發,最後把他的嘴唇揭開,看着裏頭的白牙,高興得合不攏嘴,長長的口水一路垂挂下來,悉數滴在楊寄的臉上。
被女兒玩弄着的楊寄,惺忪半醒中也覺得愉快,任她作為,毫不反抗,只是鼻子被捅得嚴重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阿盼吓了一跳,要緊逃開,手腳并用地往後爬,結果呢,一個倒栽蔥,摔到矮榻底下了。
好在是矮榻,不會受傷,但也足夠這個哭聲響亮尖利的孩子熊嚎一通了。楊寄被她叫得頭皮發炸,也有些緊張,趕忙地鯉魚打挺起身,去看阿盼有沒有事。他把女兒從地上撈起來,裹在懷裏揉。
哭聲漸漸變成抽抽噎噎的,又漸漸消失了。等沈以良敲門進來時,阿盼已經挂着鼻涕露出笑臉,在父親肚子上蹦跶,玩得快活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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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以良默默地退了出去關上門。院子一角,沈嶺手上捧着一卷書,邊看邊心不在焉地搓着今日殺豬要用的麻繩。沈以良“嗐”了一聲,過去敲敲兒子的頭:“又讀這些破書!”罵得尚不過瘾,又說:“嶺兒,你曉得的,你大兄不在了,阿岳還小得很,楊寄不僅僅是外姓,而且以後大約還要回建邺做官、打仗去的。咱們家的豬肉鋪子,你不接,誰接?”
沈嶺撇嘴道:“阿父,家裏沒有豬肉鋪子不行嗎?”
沈以良一臉不可思議:“沒有鋪子,不殺豬,咱吃什麽?穿什麽?你覺着天上會掉下來衣裳和米麥?”他擡頭望望一碧如洗的天空,表示出他對這種奇思妙想的不屑。
沈嶺覺得父親才是腦子轉不過彎的那個人,但是他可不敢笑話父親,只能用他一貫的平和微笑勸解着:“阿父,天上當然掉不下衣裳和米麥,可是掙這些,也不是一定得殺豬啊?阿末一個賭棍,如今也發達出息了,我難道就一定得苦巴巴走殺豬這條道兒?”
“賭棍麽……”沈以良有點辯駁不出,只能是搖搖頭,擺出“賭棍不靠譜”的表情,“再說了,阿末又不是靠賭技才破敵立功,才發達起來的。”
沈嶺譬解:“當然不能說靠賭技破敵立功,但他是個樗蒲的高手,玩樗蒲,雖說是賭博,但是要會察言觀色,要拿捏人心,要有耐性,要不驕不躁,要擅長算計,要眼光準确,要行事穩健,要下手狠辣……”他還沒說完,沈以良不耐煩地打斷:“賭個博,還給你講出道道來了!照你這麽說,要殺個豬,也要會看豬,會放血,會使刀子,會切肉剁軟骨,也都是道道!”
沈嶺無法再說,低下頭表示“謹受教”。
沈以良已經忘記了自己起初是要教育兒子好好殺豬,繼承手藝,光耀沈家屠戶的門楣,他倒想起來另一件事,皺着眉低聲說:“那日,你為啥說阿盼姓楊?不是說好了入贅的嗎?孩子自然跟我們家姓。我怕阿末沒面子,沒有當場糾正你,但是,這個事不能将錯就錯的!”
沈嶺見父親居然還執拗這件事,倒又不服氣起來,擡頭微笑道:“阿父又不是沒有兒子、孫子傳承香火,為啥非要楊寄改姓沈?”
沈以良諄諄地說:“這小子好賭,不知道上進,若是正經嫁阿圓給他,怕他胡糟蹋了。如今入贅的名分頂着,叫他不好胡來。”
“真要胡來,還在乎這個贅婿的名分?”沈嶺笑道,“男人家要立身,卻沒有尊嚴面子,他為誰去發憤圖強?再者,阿父若是真瞧不起楊寄,妹妹降個格,也未必真嫁不出去,何必嫁給這個賭棍?”
沈以良給他說得一愣,想了一會兒,嚅嗫着說:“當年阿末的父親,是實實的好人。阿末這孩子本身也是個好種子,活生生給他舅舅糟蹋掉了。我一直瞧他可憐,雖有一身毛病,卻也惱不起來……我也不知道當時怎麽就應允了……”
沈嶺看着父親眉頭緊皺的惶惑模樣,倒也不忍心再追問,安慰說:“阿父又沒有選錯。阿末雖然好賭不靠譜,但是對阿圓不壞,對咱們家也有情有義。如今他也算苦盡甘來,有了點小出息。我想,這也是上天賜予的緣分吧?”
“也是。我也不指望他封侯拜相、升官發財,只望着他能改掉賭博的毛病,願意上進,肯吃苦,能養活一家老小,現今将來都能對阿圓一般無二。”沈以良擡了擡頭,望着頭頂上方的天空,雲卷雲舒,變幻莫測,看不出所以然,卻因這片天宇的博大,讓人心情為之一舒。他嘆了口氣,正準備去前頭做做準備,重新開張,突然聽見有人在敲門板。
“來了!”他邊應答着,邊對兒子嘟囔着,“這早晚會是誰啊?”
門“吱呀”一聲開了,沈以良詫異地張着嘴,對着外頭那個滿頭珠翠、遍身羅绮的美貌女子,竟然連問一聲“找誰”都忘了。
那女子矜持地撫了撫鬓角,又稍稍張望了一下門裏頭,這才斂衽為禮,柔柔說道:“打擾了。聽說楊參軍的家在這裏,不知是不是?”
沈以良反應過來,問:“是啊。女郎是?……”
“奴是建德王賜給楊參軍的妾,楊參軍把奴安排在公館住下,卻再無下文,奴,等了幾天不見他的影子,實在心焦,就自己找來了。望兩位海涵。”她盈盈下拜,練過舞蹈的腰身柔韌剛健,儀态優雅。
不過,雲仙這話一出,裏頭倆男人都面面相觑。沈以良第一個掉了臉子,冷冷說道:“楊寄就在裏頭,我幫你叫。”
他大聲地朝裏頭嚷嚷着:“楊寄!你小妾來找你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