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歸家
他是衣錦還鄉,但也是落寞還鄉。其實,秣陵,雖然是楊寄他的家鄉,除了半親不親的沈家人,除了他素未謀面的女兒阿盼,楊寄也不知道到底牽挂的是什麽。
可是,當他姿态笨拙地騎着馬,見到秣陵的城牆時,楊寄的淚水還是毫無征兆地落了下來。與他一道回來的,還有僥幸未死在沙場上的秣陵子弟,大家先就是強忍着,終于看到他們的大英雄也落淚了,便再無顧忌,一個個“嗬嗬”地哭了起來。
十五從軍行。秣陵征丁三千人只餘下寥寥千餘,沒有變作路邊枯骨,沒有八十始得歸,他們簡直就是上蒼賜福的人!
城門口翹首企盼的,是這些男兒的家人。有的則已經接到了噩耗,一身麻衣等候在外,在城門外的驿路上酹一杯酒,以期那渺渺的魂魄,可以跟着這支歸來的隊伍,重新找到回家的路。
楊寄茫然四顧,只覺得馬下一片嘈雜,人頭攢動,啥都看不清楚。突然,有人在叫他的小名“阿末”,他循着聲音望過去,一個瘦伶伶的身影出現在他視野裏,白衣當風,臉上淚痕宛然,神色卻很平靜。
沈嶺走過來,仿佛熟門熟路似的,伸手去牽楊寄的馬頭。馬兒也似聽他的話一般,乖乖地被牽着就走。
在一片或喜或悲的哭聲做背景的環境裏,楊寄艱難地開口:“二兄,家裏……都知道了?”
“嗯。”沈嶺很簡單地點頭,“大兄的事三天前傳命赴(訃告)過來,大家都難過,阿母病倒了,嫂子這幾日坐在地上,誰都拉不起來,阿父要照顧阿母,照顧黑狗和阿盼——你的女兒——別說家裏的生意,連猴天猴地的阿岳都顧不上了。”
“二兄,你就不該過來!好歹,在家也能貼貼手腳。”
沈嶺苦笑道:“大家能撐着一口氣,不就是盼着你回來麽?我若不早早地來接你,誰能放得下心來?功名都是假的,人還在,才是真的。”
楊寄不由鼻酸,他一個十歲就失去了雙親的孤兒,就是在舅舅家,也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被當做“家人”來關懷的滋味。他伸手一把揩掉又不由自主落下來的淚水,說:“二兄,大兄雖然不在了,我會照顧阿父阿母的!”
沈嶺露出欣慰的神色,笑笑說:“你有這份心,那就好!咱們不傷感了,回來是好事,快去見見大家。”
家中的氣氛和楊寄想象的一樣,令人心酸、心碎。冷冷清清的門庭,門楣上挂着白色的麻布條,時不時傳出一聲尖銳的哀嚎,聽音色,是嫂子張氏的。楊寄愣愣地站在門邊,連敲門都不敢。倒是沈嶺幫他把馬拴好,又敲了敲門板。過了好一會兒,一聲蒼濁喑啞的“來了”,門板移開,楊寄正對着老丈人的臉——那臉仿佛蒼老了十歲的樣子,晦暗憔悴,皺紋橫生,而白發,也一根根分明極了。
“丈人爹……”楊寄哽咽,身子一矮跪在了沈以良面前,磕了兩個頭,磕得無比真摯,“我不好,我沒把大兄帶回來……”
沈以良身子搖了搖,但發出嚎啕之聲的,卻是張氏,她蹲坐在院子中心,此刻突然來了力氣似的,撲過來對楊寄劈頭蓋臉地打:“殺千刀!該死的人怎麽不死?不該死的卻去了……我家山子又做了什麽孽?”
沈以良趕緊上去把她拉開,呵斥道:“胡說什麽!誰是該死的人啊?!”可想着大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也還是禁不住老淚縱橫,斷斷續續說:“兩個人,能回來一個,已經很好了!街坊裏,去了倆,一個都沒回來的,也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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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起楊寄,和聲道:“別跟你嫂子計較,她這陣子犯了失心瘋……”沈以良打量着女婿,原本瞧不上他時,只覺得這小子除了長得好、嘴又甜之外,簡直一無是處,可現在看看,心裏悲切之餘,倒有些補償性的歡喜,輕拍着楊寄的肩膀,嘆息着贊嘆:“聽說你的事了。阿父雖然丢了個兒子,可是看你出息了,也是高興的……”
溫暖的潮水又一次撲面而來,把楊寄冰冷的身子整個地蓋住。他幾乎顫抖,慢慢支起身子,對沈以良說:“阿父不嫌棄我,就是對我的厚恩!今後,我就是阿父的兒子,我孝順阿父!”
沈以良寬慰地笑:“你有這份心,我不知道多歡喜呢!”拉着楊寄往堂屋去:“你去歇歇。我有一陣沒殺豬了,所以還是在市口買了肉。今兒高興,我親自做飯菜,給阿末接風洗塵!”
丈母娘病倒着,嫂嫂歇斯底裏着。楊寄各個張望了一下,沒敢多打擾,只是到了後院子,剛長出來的茸茸的春草裏,高高地撅着兩個小屁股,滾得一身塵土泥巴,“咿咿呀呀”,卻沒有什麽煩惱。
兩個小屁股中的一個,掙了兩掙,直立起來。楊寄一看:一個髒娃,黑漆漆的臉,拖鼻涕和流汗水的地方沖出一道道白白的溝,眼睛撲閃撲閃的,又圓又大,頭上稀稀拉拉梳個鬏兒,看着楊寄就愣在那兒了。
另一個屁股似乎小一圈兒,但是圓得跟頂頂喧的包子似的,肉彈彈的,一動就是一陣顫。楊寄好奇湊過去看前面臉,那臉正好擡起來對視。又是個髒娃,一樣黑漆漆的臉,不知從哪裏還蹭着滿臉的綠褐色草汁,眼睛還要大,琉璃珠兒似的黑得透亮,睫毛濃密,雙眼皮兒在睫毛上方劃了個好看弧線。大概還是怕生的月齡,盯着楊寄看了一會兒,見他似乎低了頭伸了手要來抱,這個還站不起來的奶娃娃“哇——”地一聲嚎啕起來,手腳并用往後爬。
沈嶺過來,柔柔地叫:“阿盼,這是你阿父。”
楊寄看着那髒臉,“嘩”地一下眼淚就下來了。沈嶺說:“家裏這陣子亂成一團,孩子也沒有仔細照顧。你多海涵。”楊寄搖搖頭:“孩子粗生粗養沒什麽不好,但是想着阿盼出生到現在,和父母離別了這麽久,還是為她心酸。還有……其實,我也是高興了才哭的。”
他溫柔地伸手抱起這個髒娃娃,髒娃娃的大眼睛裏源源不斷地滾落下淚水,她大大地張着嘴,露出四顆白白的小牙齒,邊哭邊流口水。淚水和口水滑過的地方,瑩潔的皮膚露出來,跟她母親阿圓似的。小東西兇巴巴的模樣也和母親差不多,哭了一會兒,見舅舅也不來救她,便自救——小手“啪啪啪”地拍楊寄的胳膊,然後又挺着肚子往下滑。
楊寄握住自己的袖子,小心去擦女兒臉上的淚水和口水,擦得黑漆漆的也不在乎,嘴裏哄着:“乖囡囡,別哭,別哭,我不是拍花子,也不是人牙子,我是你嫡嫡親的阿父!來,讓阿父香一香小臉蛋……”
他溫和、可親、耐心,不惜一身鮮亮的新衣撲在地上,陪兩個髒娃娃捉蚯蚓、摘草葉。黑狗大些,首先喜歡上了楊寄,接着,阿盼怯生生地斜眼看着楊寄,“咿咿呀呀”試探着“說”兩句話,見楊寄也陪着“咿咿呀呀”逗她玩,小東西終于高興起來,咧開嘴沖楊寄笑,露出四顆小白牙,還有兩個小酒窩。
玩到開始揉眼睛了,楊寄打來熱水,把兩個小東西扒光了丢澡盆裏,又搓又洗,最後拎出兩個白胖胖的娃娃出來。
開午飯了,哭累了的張氏一聲不吭把兒子提溜走了,楊寄抱着打哈欠的女兒,與沈家人坐在食案前。張氏大大發洩一通之後,不像先前那麽蠻不講理,腫着一雙眼,默默地吃飯;沈魯氏精神較之前好了很多,也掙挫起身幫忙端菜送飯,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市井人家招待打仗歸來的女婿,熱乎乎地燒了六個菜一盆湯,雖然也多是一些便宜的豬下水什麽的,楊寄還是吃得十分舒服。
沈以良舒心地望着女婿,以往那些對他的不滿似乎已經随風而散了,這會兒只是殷切地勸他多吃些,養好身子。
楊寄吃完,阿盼已經窩在他懷裏睡着了。沈以良看着外孫女,想着大半年沒見着面的女兒,嘆了口氣說:“家裏四分五裂的,想着心裏就酸。你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
楊寄不忍說,過了好一會兒方回話:“不能不走啊。建德王只給我一個月的假,日後還要為他賣命。”
沈嶺目光炯炯地望過來:“低等的武職,其實有不若無。你但想想大兄……”
楊寄苦笑道:“上了賊船,下來太難!何況還有阿圓在建德王府裏。”
沈嶺第一個悟過來,默默地看了楊寄一眼,又默默地喝了一口淡淡的醴酒。
沈以良看看睡熟的可愛外孫女,她的父親能夠陪伴她的時候這麽短!他不由開口:“那沈盼——”沈嶺不顧禮節,一口打斷:“阿父,楊盼!”
沈以良一愣,二兒子語氣肯定,不容置疑,他嚅嗫着望向楊寄,楊寄微微張着嘴,目光瑩瑩閃亮,端着酒杯呆坐在那裏。沈以良清清喉嚨,掩飾過自己的失儀,叫起“楊盼”還是有些不習慣,好幾回才說順溜:“至于楊……盼,你放心吧,我和你丈母娘,會照顧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