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團圓
沈沅在王府莫名遭遇一劫,又莫名度過了,自己也覺得奇怪。但日子既然又照常過起來,只能把那些擔憂放肚子裏。她性格開闊爽直,孫側妃見她不是求寵巴結的模樣,又有建德王的囑咐,雖然也不信任她,不過也不敢像上回那樣打罵不忌了。
“沈娘子!”
沈沅放下手中逗弄皇甫兖的銀鈴和玉娃娃,回眸問:“什麽事?”
來人是建德王貼身伺候的婢女,除了着褲褶不穿裙之外,绫羅綢緞、金珠玉飾,不一而足,打扮得甚是貴氣。她笑吟吟說:“大王今日請貴客,命你到大廚房幫忙,指名要你最拿手的幾道魚肉菜:炙牛心、胡炮肉、芫荽羊羹、鲈魚雪脍……”
沈沅雖氣,但也無奈,只好挽了袖子準備再做廚娘。大丫鬟拿手絹掩着鼻子,一臉嫌棄地在廚下監視。
沈沅切好牛心,用姜酒腌上,用鹽和面粉搓幹淨豬肚,又選了上等的羊羔肉焯水,最後,拿起處理好的一條二尺長的四腮鲈魚,小心地斜片去骨,取了肚當上最肥嫩的魚肉,燒滾了高湯備用。
魚肉在沸湯裏一滾即起,呈現出白玉般的半透質地,顫巍巍地被沈沅擺在盤中,又取香橙皮細切為縷襯在魚脍上,再撒上香韲和芫荽,滾熱的魚肉催發出三味香料的氣息,橙皮清甜、香韲濃郁、芫荽芳冽。王府的主廚又稍加擺飾,那大丫鬟道:“走吧,你親自給大王宴上送去。”
沈沅一呆:“我?親自去?我不是伺候大王筵宴的呀?”
丫鬟抿嘴笑道:“大王這麽吩咐,我也沒敢問為什麽。八成……八成看着你的臉蛋兒吃飯香。”她打趣了一句,拿手帕掩嘴直笑,又催促道:“快走吧。胡炮肉和羊羹還在燒着,炙牛心又要當場做,這麽好的鲈魚脍,放涼了就腥氣了。大王最怕沒面子,若是發起火來,要死人的!”
沈沅嘟起嘴,卻惹得那丫鬟更笑,她禁不起再三催促,只能胡亂洗個手,抹一抹衣服,端着細白瓷的盤子往皇甫道知大宴的明堂而去。
離得好遠,就已經聽見明堂中的絲竹歌舞聲,小道兩旁,好多腰佩刀劍的衛士,目不斜視地盯着建德王所在方向。那大丫鬟向前張了一張,道:“你手腳輕些,我先去裏頭傳報,你是個粗魯的人,別上個菜都驚擾了別人。”她風風火火而去,風風火火回來,領着沈沅往明堂後頭的暗間走。
趁丫鬟打簾子的時候沒有旁人,沈沅偷偷在魚脍裏吐了一口口水,光線亮了起來,那口水卻渾然不覺地融在奶白色的魚湯裏,上面細細的香橙皮絲、碧綠的芫荽末一點變化都不見。她心裏竊喜:“叫你一直欺負我!今兒,好好喝一喝我的口水!”
又穿過一道紫檀螺钿的插屏,沈沅覺得眼前亮得晃眼,幾乎睜不開眼睛來。明堂極大,一時只覺得四圍影影綽綽坐的都是人。中間舞姬歌女正在賣力地表演,舞袖翩翩,聯綴成鵝黃的煙幕,煙霞色的薄紗裙擺,旋轉成一朵朵菡萏,歌女們聲可裂帛穿雲,婉轉繞梁,令人心醉。
面南的那位一身玄色深衣,頭頂遠游冠上綴着碩大的明珠,笑意宛然,但仍脫不了冷冽。他的目光抛過來,颔首道:“切切盼着的鲈魚來了!”
一路陪着沈沅的大丫鬟忙推沈沅:“快,給大王端上去。”
建德王皇甫道知聽到,卻突然變了臉色:“放肆!沈娘子是楊參軍的妻室,楊參軍是這次立了大功的勇士,沈娘子盼望夫君凱旋,親手做菜犒勞在座各位立功的軍士。你卻當她是和你一樣的婢子?我建德王府豈能如此倨傲不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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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鬟吓得色變,跪下身瑟瑟抖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見皇甫道知雖然冷着臉,沒有進一步的責罰下來,才戰戰兢兢從沈沅手中謙卑地接過鲈魚脍,輕聲道:“沈娘子辛苦了!”遞送到皇甫道知食案上。
沈沅跟做夢似的,茫然地看看皇甫道知的表情,又茫然地望了望四周的一群大男人們。其中一個從不大明亮的角落裏跪直身子,說的話開始似乎經過打底稿,但後面還是脫不了的痞裏痞氣:“大王厚恩,楊寄沒齒難忘!我老婆做的豬下水我常常吃,鲈魚這麽稀罕的玩意兒我還真沒吃過。今天若能嘗一嘗,真是托了大王的洪福,也不枉我出生入死,老婆日日記挂。”
皇甫道知笑一笑,擡擡下巴道:“楊參軍才是孤的福将。”他拾起筷子吃了兩片白若冰雪的鲈魚脍,贊道:“楊參軍家中也是有福的,如此賢惠的娘子,做得如此絕佳的金齑玉鲙。把這盤撤給楊參軍嘗嘗,慰勞他離家這幾個月的莼鲈之思。”
楊寄點頭示謝,客套的目光轉向沈沅時立刻變得火熱,紅腫着一張臉的丫鬟小心把皇甫道知吃了兩口的鲈魚脍送到楊寄面前的食案上。楊寄搛起一筷子魚送入口中,魚肉軟嫩如酥,鮮香味在舌尖一抿,幾乎美到了喉嚨口。他又感激地看了一眼沈沅,笑道:“真是天下最好吃的東西!我就不客氣了。”風卷殘雲,把一盤子鲈魚脍全部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皇甫道知頗厭惡他的粗魯,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眼角餘光更瞧見沈沅帶着淚光的眼睛,眸子是墨黑琉璃珠子似的剔透明媚,嘴角邊若隐若現的小渦,随着她一會兒似哭一會兒似笑的表情忽深忽淺——如此生動可愛,卻只向着楊寄一人。他心裏酸溜溜的,只覺得楊寄這小流氓不配。伸筷想夾魚脍蘸醋吃,臨了發現魚脍已經端走了,只能沒滋沒味地把白切肉狠狠地在醋裏一涮,放進口中——煮豬肉配醋,那味道,酸爽得很!
他端起茶,沖口裏的醋味,低下眼睑很專注的模樣,實則是掩飾着目中的怒光,下面一個不谙他心事的文官拍馬屁:“楊參軍和妻子伉俪情深,大王這裏真是又出佳話!古人雲:‘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建德王有周公姬旦之德!……”
皇甫道知終于有點忍不住了,冷笑道:“這話我不敢當,這天下是陛下的,可不是周成王的,我輩分上雖是陛下的叔父,實則仍不過是陛下的臣子,不敢自比周公、僭越半分。”他又瞄了一眼沈沅和楊寄,兩個人眉來眼去得正歡,一點都沒在意他在說話,大概也是聽不懂。
皇甫道知的颌角繃緊,又道:“孤這裏還有些朝務,不能奉陪諸位了?大家繼續,吃到足意,喝到足意。”他懷着一些惡意,對沈沅道:“沈娘子,今日原該讓你和郎君團聚,但是小世子不能不吃奶,你是對王府有恩的人,這份情義,孤将來也會回報……”
楊寄笑道:“那就叨擾王府的客房,讓我借宿一晚。老婆喂完奶,就可以過來和我團聚了。”
“這……”
楊寄爽朗地笑着說:“大王厚德,肯定不能讓我們夫妻離散。想我老婆生生地當了幾個月活寡,我生生地當了幾個月活鳏。我不怕大家笑話,真心想老婆想得不行。周公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他們家一定也有個周婆,兩個人一起是下雞蛋也好,孵小雞也好,一定是都曉得人世間的快活,無外乎那啥一‘吐’一‘哺’。大王也成全了我們倆夫妻吧!”
沈沅臉刷地通紅,明堂裏左半邊是武将,頓時拍食案敲矮榻笑成一團,右半邊是文官,個個面紅耳赤,憋了一肚子“禮義廉恥”就差噴出來給楊寄這個流氓聽一聽。
皇甫道知的喉結上下滑動,嘴角抽搐了半天才勾出一點勉強的笑意:“楊參軍真是性情中人,說話直率啊。”
朝中尚書令庾含章,是荊州都督陶孝泉的恩師,不僅陶孝泉,青州刺史、廣陵刺史、廬陵刺史、并州刺史……無一不是他颍川庾氏一族的私人。皇甫道知的母親死于庾貴妃之手,但他還是不得不打落牙齒和血吞,笑嘻嘻迎娶庾含章之女為王妃,只為他實力尚弱,還無力對抗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
楊寄這個寒族的混混兒,他聲望大漲,陶孝泉的推波助瀾必不可少,背後難道就沒有庾含章的謀算?他皇甫道知就是恨死了這個混混兒,卻也必須為了朝中清議和自己的聲望,妥善待他——甚至,這個楊寄傻乎乎的模樣,似乎絲毫沒有政鬥的經驗,說不定因沈沅這層關系,楊寄可以為他所用,成為他戳向庾含章胸口的一把尖刀。
人,就是看怎麽利用的。
皇甫道知自小在宮廷的漩渦和朝堂的暗鬥裏長大,深知忍耐的重要,只要演得好,拿捏一顆人心并不是多大的難事。他終于粲然道:“好吧。從外頭客房挑一間最好的,供楊參軍夫妻團圓。”
沈沅既開心又有些羞澀,低着頭說:“我先去廚下趕緊端羊羹上來,再炖,就要過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