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獲救
轟隆隆的戰鼓聲突然從身後傳來,楊寄強撐着酸軟的雙腿,腦子裏只有一個信念:倒下了,他就是那害怕而無法擺脫待宰命運的羔羊;只有繼續殺戮,他才死得有尊嚴。
然而,當無數人馬從他身邊呼嘯而過,越過渾濁的水泊,濺起高高的水花的時候,他的腿再無支撐身體的餘力。水波搖動,他膝蓋彎曲,刀刃點地,而後,他眼前一片猩紅,萬點金星,終至黑暗。“轟”的一聲,冰冷的水,帶着泥土和血液的腥氣,大口大口地灌入他的口鼻。
如此熟悉的感覺,他上一世跳河自盡時,也是這樣被水充盈了肺葉,痛到胸腔炸開,而後頭腦炸開,而後,世界就安靜了下來,他在一條黑色的甬道裏穿行,遲遲看不見光明,遲遲看不見出口,那一世的他,後悔莫及。
楊寄又在這樣黝黑的安靜空間裏走了一遭,孤魂野鬼一般飄蕩在陰絲絲的風響中。“阿圓,這一條死于異鄉的魂靈,怎麽找到回家的路?怎麽再去看一看你和孩子?”楊寄心中不甘,那顆停滞的心髒又慢慢跳動起來,很快跳動得劇烈,“怦怦”地頂着他的咽喉、腸胃、肋骨、脊椎,疼痛感又來了,漲得五內欲炸,他突然感覺咽喉一陣逆嘔,嘴一張,五髒六腑仿佛都被吐了出來。他的眼睛,也慢慢睜開了。
耳邊好像還在擂鼓,別人說話的聲音忽遠忽近,像罩了一層紗,又像在空闊的山谷扭轉回旋了一番再飄傳回來。但他倒還聽清了:“醒了!醒了!戰神啊!本來就命不該絕!”
“剛吐了一缸水,眼睛就睜開了,上蒼有眼!”
胸腔的疼痛慢慢淡了下來,楊寄覺得周身火辣辣的,像無數的燭火靠近了自己慢慢炙烤。過了一會兒,這些燭火逼得更近,疼痛凝聚起來,一道一道撕裂一般,和那時在秣陵縣衙挨荊杖是一個滋味。
“奶奶的,誰打我的?”
他吐字不清,但還是平素的混混兒口吻。聽的人便笑了:“沒有人打你。你身上那麽多口子,深的地方都見骨頭了,很痛吧?打能打那麽痛?”
楊寄努力挺腰,想看看自己的身體,可惜努力了半天無果,他喘着氣,心裏有些奇怪,若說是刀砍的口子,先時怎麽不痛?一個人在他身邊說:“忍着點,傷口越早處理,越不會長瘡腐爛——好在是冬天,不然,長蛆都說不定。”那人喁喁地跟他說閑話,冷不丁一口烈酒噴上來。
楊寄撕心裂肺咆哮了一聲,想罵人,渾身都痛抽了,除了倒抽涼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那個人一鼓作氣又往他身上的傷口噴了幾口酒,眼見這人臉白得宣紙似的,才道:“金瘡藥呢?止血收口子的。”
楊寄旋即被“咕咚咕咚”灌了幾口烈酒,熱辣辣的一線滋味從口腔延伸到胃裏。疼痛感和寒冷感卻奇跡般的慢慢消失了,他覺得周身溫暖起來,再一次挺挺腰,嘿,還瞧見自己了!身邊幾個陌生的面孔在伺候他,一道一道把他裹得跟粽子似的。
楊寄心情平複了些,傻乎乎問:“我沒死啊?”
大家哄然大笑,打趣道:“死了倒也好,剛才就不吼那一嗓子了——死人不怕疼的嘛——震得我耳朵痛!”
“那,前面戰況怎麽樣了?”
“我們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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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是興高采烈的,七嘴八舌地叨叨着:“江陵派了六千人,被你一個就砍得落花流水,等我們來了,他們估計膽兒都吓破了,自己人把自己踩死的大約都有六七百!北門邊的牆,大雨一澆,塌了好大一塊垛口,正好都督的抛車也運到了,生生把牆砸了一個口子。增援的六千江陵軍鳥獸一般散了個沒影。江陵王從南邊門逃走了,家眷都被抓了個正着兒。”
“就是可恨陳喬之那個飯桶!江陵王從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他還帶着些人在巴陵的路上閑逛。我們都督說,要好好參他一本!”
楊寄一陣苦笑,問:“戰死的那些,怎麽辦?”
“挖了個大坑,拖進去一起埋了算了。”
“可我妻兄……”
大夥兒見他神色黯然,亦都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方有人勸:“到了這裏,就是九死一生,你節哀順變吧。也得虧了有你,我們多活下多少性命。今日,營裏到處傳誦你的事,我們哥幾個聽說是來服侍你的,個個求之不得呢。”
這時候,營帳的門簾一掀,楊寄順着光看過去,外頭一片霞光,地上的水窪都是紅彤彤的。他想起自己倒下去前,眼前峥嵘洲的水色也是這樣的赤紅,心裏煩悶作嘔,直到有人低下頭來問:“傷口還痛?”他才擡頭一看,進來的是王谧。
王谧一臉喜色更甚于那些兵卒。因楊寄渾身包着葛布,他不敢像以前那樣伸手拍楊寄的肩膀,只是笑道:“命真硬!這都能活下來!你昏迷的時候,軍醫已經說了,水能吐出來,人能醒過來,就不會死。傷口雖深深淺淺的不少,沒有會致命的。你小子的狗_屎運真是……”
楊寄心裏慘然,他是狗屎運,也是命硬,但是沈沅的阿兄卻死了,混在死人堆裏埋了,連屍骨都找不到,回秣陵後他怎麽跟丈人、丈母娘和老婆交代?他努力地伸手,對王谧道:“帶樗蒱了麽?”
王谧笑道:“不會吧?這時候還想賭?”
楊寄苦笑:“據說也能占運的。我想算算,自己還能不能回去了。”
王谧看着裹着一身白葛布的楊寄,臉色憔悴,到處或是青紫,或是血口子,眸子也顯得黯淡無光,連那爽朗的笑容似乎都變得澀了。王谧強笑道:“這不用占蔔。這仗差不多是打完了,底下不過是各處搜尋江陵王的蹤跡——他連自家大本營都棄了,再無東山重起的力量。至于你呢,陶都督異常看好你,都督府的頭名幕僚,把你吹得跟神似的,保奏的折子已經飛馬馳送建邺了。估計你不僅能回去,而且能封官,至少六品、七品。”他強顏歡笑想逗楊寄開心:“到底名望地位還是軍功裏掙得快!你一個平頭百姓,很快就把我都比下去了!”
回家!回家!
楊寄渾身一松,腦海裏滿滿當當都是阿圓的影子。他弛然,“啪”地一聲倒在榻上,沒想到背上一陣劇痛。大約碰到傷口了。可他心裏被喜悅和期盼充盈着,這點疼痛,實在不算什麽了。王谧把一封信塞在他手上:“還給你。自己拿去給你娘子看,說不定感動得她多親你兩口。”
養傷、受賀、被陶孝泉接見等末節,楊寄傀儡般熬過去了,終于那個老古板的軍醫檢視了他渾身的傷情,皺着眉點點頭,勉強又勉強地說:“好吧……弄擡軟墊滑竿,也能行道了。”
楊寄恨不得攬着軍醫那張老臉親一口表達自己的喜悅,他指揮着那些視他如戰神的士卒們:“狗_日的趕緊!軍醫都說可以回去了,你們別想躲懶不給我擡滑竿啊!”
拍馬屁的人谄笑道:“給楊兄擡轎子,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聽說京裏表彰的诏書已經下來了。陶都督加太子太保,賜鼓吹一部,寶馬一乘;王參事升任七品咨議參軍,賞五十匹絹;你呢,升任六品中兵參軍,賞一百匹絹!一步登天啊!”
“陳喬之那老王八怎麽辦的?”
“巴陵刺史?說是被參問罪,但他是建德王的私人,這次名義上也派兵增援——就是死活到不了地方而已。估計罰俸了事。”
楊寄一撇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拍馬的人奉上大拇指:“那是!楊兄您這是大人有大量,肯受胯_下之辱,将來一定是要飛黃騰達的!聽說那個叫韓信的家夥,就是封了王的異姓!”
“滾!”楊寄擡腿欲踢,“你娘的才受胯_下之辱呢!”
大寒的冬日,坐在滑竿上只覺得風飕飕的,楊寄哪裏都疼,倒也不覺得臉上被風刮過的刺骨寒冷。他半側着身子,看着一路而來的焦土,墟裏荒煙,不知是那個幸存的民人在戰亂後孤獨地為自己做一碗糊口的豆粥?袤袤郊野,一片片俱是褐色的凍土,不時可見餓餒的幹屍白骨,就這樣倒在無人問津的亂世上,為饑餓的鳥獸所食。
楊寄想起沈山,便是眼眶欲濕。他懷着為他報仇的心思,殺人無數,終于協助荊州督攻破江陵,逼走江陵王。但回頭想來,他又向誰尋了仇?又為誰做了嫁衣裳?
擡他的人換肩時,突然嘀咕了一聲:“咦,要過年了吧?”
大家的眸子瞬間都點亮了,是啊,可以回家裏過年了!可中午打尖兒的時候,騎馬在前頭打前站的王谧回頭過來,對楊寄說:“陛下要厚賜這次江陵立功的官軍。你這個孤膽英雄,建立大功的人是跑不掉的。先去建邺吧,吃頓皇家的飯再回秣陵。”他見楊寄似乎有些不快,又勸慰道:“秣陵和建邺不過隔着百八十裏,打馬回去不過一兩刻鐘,坐滑竿半日也能到。但這樣的榮耀,以後足夠你在鄉裏炫耀了,在你老婆家也有面子不是?”
楊寄垮下的臉又活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