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煞
風雨如晦,冬日的白晝,在一片暴雨洗劫之下,蒼穹黯淡。地上泥水混雜一體,走一步,腳上草鞋會拖起好大的一團泥巴,步伐也顯得越來越沉重。
楊寄一行人,自覺悄無聲息,匍匐在峥嵘洲的水岸邊,淺灘裏枯槁的蘆葦,倒伏着濕噠噠的蘆花,風吹葦葉發出幹澀的聲響。他們望着江陵北城門,那是兩扇死沉死沉的大木門,上面釘着銅釘,烏黑的漆剝落了一大半,奇怪的是,門大大地洞開着。沈山是名義上的指揮官,茫然地左右看看,然後說:“大約他們重點防守的是東西南三側,留着着荒僻的北門進出運送東西。我們橫豎是要奪城的,一鼓作氣上罷,這種門關起來慢,就要趕緊沖。”
楊寄一把拉住他:“等等!”
沈山咽着口裏的苦水,苦笑道:“等什麽呢?咱們這裏越快動作,越晚被敵人發現不是?刺史叫我們‘奇襲’,這樣不就是奇襲了嗎?”
楊寄讀書少,不知怎麽勸他才好,只是本能地覺得不是這樣,糾結的當口,倒也有幾個熱血的男子開口道:“我們區區一百人,本來就是不指望活下去的。沈參軍說得對,這會兒沖,還有希望奇襲。再過一會兒,我都要被凍僵了,還不知拿不拿得動刀槍了呢!”
沈山沉沉地看看楊寄,低聲道:“妹夫,這樣的事我不好強你,只是我是領兵的,若是因為疲軟懦弱輸了這一仗,不僅要殺頭,而且死得窩囊。你在後頭再看一看,也算給我壓陣,萬一有個什麽,也好來救我。”他向周圍說:“不怕死的,跟我先沖,到城門樓下面,趁他們來不及關閉,先好好殺幾個。後面的人上來接應,這門裏應該沒有多少守軍的。”
他帶着三十個人,踏過峥嵘洲前的淺水灘,拿着盾牌和刀槍沖進仍在落個不停的雨中。一路異常通暢,眼看他們離大開的城門只有一箭的距離了。楊寄他們在枯槁的蘆葦叢後掩身,也不由歡欣鼓舞,等着他們一殺掉城門口的十來個士兵,就沖上去接應。如果巴陵的援軍能夠盡快趕到的話,這個突破就可以定下全局的勝利了!
楊寄回頭想看看巴陵的援兵有沒有趕到,說時遲,那時快,他在狂風暴雨的噪音中,突然聽見一聲弦響,随後是第二聲、第三聲……他驚恐回轉,眼前是城牆垛口驀然出現的幾十個弓箭手,急遽地放着箭。
城下一箭之地——正是射程以內。
楊寄看見沈山的脖頸上赫然插着一枝羽箭,鮮血噴出兩尺多高,在灰色的天幕作為背景的畫面上,豔麗得異常可怖。
其他人大同小異的死狀他已經看不見了,他瞪着眼,遏制着牙關的戰栗格擊,死死地盯着沈山。沈山的手無望地握着箭杆,染紅了的白色箭羽铮然顫動,鮮血還在一股一股地冒出來,他的口裏也都是血,張着嘴在說什麽。楊寄耳邊“嗡嗡”,連雨聲都幻化得只餘輕微的“沙沙”聲,他睜眼瞎一般,好久才認出,他的嘴唇張大,說的是“跑——”
沈山轟然倒下,和那三十名勇士一起,倒在江陵城北門城牆之下,倒在江陵埋伏的安靜的陷阱之下,也倒在了自己的無知無畏之下。
洞開的城門果然方便。江陵的軍士,都穿着棕褐色的蓑衣,持着刀,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地向峥嵘洲逼近。楊寄在牙齒的格擊聲中慢慢恢複了聽力,也恢複了理智。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自己身邊那位雙股戰戰,似乎想逃跑還沒挪得動腿。他心裏聚集着憤怒、憎恨、害怕,卻也留存着他賭棍的敏銳、勇猛,以及等待時機的耐性。
“逃得掉麽?”他諷身邊那位,聲音很高,餘下的近七十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大家怔怔地望着他。而他滿眼淚花,咬着牙,唇邊勾起的笑容猙獰如餓虎:“反正要死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他的沉着氣度,霎時間讓剩餘的人都生出希望來,這微末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都不為活着,只為了“賺幾個不虧”。“沖麽?”有人問。
“一箭下來你賺個屁!”楊寄惡狠狠罵道,“有盾牌的蹲前面,拿盾牌護住頭臉胸口。拿長_槍長矛的蹲兩面盾牌中間,從縫隙裏瞥到人近前了,就往外用力戳。有會射箭的麽?”他四下裏看看,還好,有十五六個弓箭手:“你們分為兩組,搭好弓箭,一組射完一箭,另一組補上,射完的立刻蹲下裝箭。能殺幾個殺幾個,壓制住來人的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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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沒頭蒼蠅一般,只等有人給他們當頭領,立刻乖乖聽話。楊寄像只伏擊獵物的老虎,銳利的眸子掃視了一下峥嵘洲的地形,又道:“背朝洲,面朝水,排個半月形,盡量護住裏頭的弓箭手和槍矛手。所有人別他娘的給我手軟。前面這幫人——”他語帶悲音,想着自己的大舅兄,想着這個人的憨厚、樸實,想着他是阿圓的兄長,他狠狠地憋回了眼眶中的潮意,咬着舌尖,疼痛和血腥味使他清醒且有仇恨的快意。
“這幫人,是我秣陵人的仇敵!”他大聲喊着。江陵逼過來的軍伍瞬間有些停滞和騷動。随後,楊寄看見隊伍的最後,是幾個執着鞭子的軍官,大聲呵斥着這黑壓壓的一大群往前行進。
楊寄不由獰笑道:“一樣的泥腳杆子,被逼着上陣的。兄弟們別怕!”
他耐着性子等,見距離差不多了,才揮手道:“放箭!”
“飕飕——”破風聲尖銳,擦着大雨中的空氣穿梭出去。七八枝箭準頭不佳,威力也不大,竟然無一中的。楊寄毫不氣餒,瞥了第二組弓箭手一眼,于是,又是七八枝箭飛了出去。有一枝踩了狗屎運,斜斜地插在一個打頭士兵的肩膀上,那士兵慘叫一聲,站立不住,後面人有幾個踩到他身上,前推後擠,頓時一場混亂。
“再放!”楊寄大聲喝道。
弓箭手似乎有了信心,手不顫抖了,這次放的箭力度尤大,一舉射中了四五個。楊寄看着眼前的鮮血,泉水似的噴湧不息,他心中突突湧動的,亦是如這血泉一般的快感,男人本能的欺弱、追逐、獵殺、嗜血天性,第一次被勾了起來。江陵軍一片混亂,前面的人哭爹喊娘,後面的又被驅趕着往前,踩死的倒比射死的多。
然而,他們終究敵衆懸殊。
當混亂的江陵軍伍終于推進到面前時,肉搏已經難以避免。長_槍長矛先行刺出,略占優勢,但是壓倒性的人洶湧而上,楊寄聽着盾牌上刀砍的一聲聲鈍響,突然紅了眼睛一樣從盾牌的護衛中挺身站起,手中大刀跟殺豬似的對準面前一人的咽喉一揮,那人連吱一聲都來不及,栽在淺水裏。他身後一個,大約也不是真正的軍伍出身,吓得“哇哇”亂叫,楊寄看看他陌生的臉龐,卻也來不及産生絲毫同情甚至是同病相憐,只覺得他也就是被捆縛待宰的一頭豬,所有部位只是一團團肉而已。
楊寄嘴裏喃喃着:“大郎,我為你報仇!山子,我為你報仇!阿圓,他們殺了你阿兄,我為你報仇!……”他砍瓜切菜一般瘋了似的向前砍。
狹路相逢勇者勝,潮水般的人湧到他面前,總會有着暫時的退潮,然後再湧……他也不知自己被砍了幾刀,也不知自己殺了幾個人,反正就是一個勁地向前沖殺,尤其追逐着那些眼睛裏流露着害怕神色的人,就像殺豬時先要殺那些怕死的豬。
“荊州督的援軍來了!”
江陵的隊伍裏有誰在驚恐地高呼。喪失了士氣的人們,顧不上身後催促的鞭子和砍刀,旋磨般轉過身子就逃,後隊變為前隊,前隊變為後隊。靠近着楊寄這個瘋子的人更是急不可耐,為了迅速擺脫這個殺人殺紅了眼的魔王,他們拿起砍刀砍向前方擋着自己路的——自己人!
從鹹寧趕來的荊州都督陶孝泉,騎着高頭大馬,耳邊是繡着“陶”字的旌旗在風雨中獵獵的聲響,身旁是目瞪口呆的王谧,他站在這平川上小小的高地中向下方看:白色水光中的殺戮,看起來好是神奇:楊寄似乎根本沒有發現,他身邊的戰友已經無一幸免了,而他孑然一身,盔甲半殘,帶着一身的鮮紅傷痕,揮舞着手中卷了刃的大刀,追逐着敗逃的江陵兵卒狂砍。
江陵敗退之勢雖然狼狽,但是,那是黑壓壓的一片!
陶孝泉張着嘴,摸胡子的手僵在半空,好半日問身邊的參議官:“你看,這江陵出來了多少人?”
參議官看了看,保守地估計:“總是三五千的模樣?”
王谧從震驚的呆滞中靈醒過來,一下跪在泥水裏對陶孝泉道:“都督!人說這個楊寄是天上白虎煞星下凡,天生的戰神!您看,他一個人,這會兒殺得江陵潰不成軍,而我們,天時地利人和!請都督出兵救楊寄!鼓士氣!一舉拿下江陵城!”
陶孝泉也早已熱血沸騰,手中令旗一揮:“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