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首戰
“明府,你到底能夠給我多少人?”楊寄再一次叉着腰,不管不顧地站在刺史陳喬之面前。
陳喬之見他就煩,恨不得這場大仗之後,既能獲勝,又能讓這個混混兒死掉。他的手指不斷敲擊着案上的文牍,不耐煩地說:“一百人,不能再多了。人太多,會把江陵城裏的主力引了來峥嵘洲這裏,我的所有人馬加起來都不夠他踩的。你放心,你誘出北門的守軍,到時候我自然會來救場,不會讓你們有危險。只要能獲得小勝,士氣自然就長了,等荊州督那裏的援兵一到,就從城牆缺口攻打進去,這場戰争,就打完了。”
最後一句話,誘惑力最大。楊寄眼角餘光看見周圍的人都是眸子閃光,也知道自己再說無益,反而會招惹衆怒。他只好說:“但願明府派去的人馬及時,能得都督的主力,那就有望了。”
他退回自己的營帳,恰見沈山在磨刀。他們郎舅倆用的都是刀,因為在家殺豬,習慣了這種手感。楊寄不言聲蹲過去,拿起一塊磨刀石,“吭哧吭哧”也磨了起來。彼此都默默地做事,沈山終于第一個打破了沉默,放慢了手上的速度,低聲說:“阿末,我預感不好。”
楊寄一如既往地笑道:“我比你更不好,我看陳喬之這個鳥貨,大概是恨我恨得牙癢癢,想弄死我了。”
沈山沉默了片刻,最後苦笑:“沒想到,咱們倆會死在一塊兒。”
楊寄也笑道:“死就死吧。你有了兒子,我也有了孩子,都算對得起家裏的香火了。明兒咱們多殺幾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沈山見他豁達,自己的愁緒也淡了些,亦笑道:“阿末,殺豬的時候,從豬圈裏抓豬,你喜歡抓什麽樣的?”
楊寄瞥眼看看他,笑道:“怎麽,這會子又想着家裏日子了?還是叫我明兒殺人就要像殺豬?——要說殺麽,我頂喜歡那些蜷縮在圈裏頭的,一看就吓破了膽子,再不殺,會瘦的。倒是那些小公豬,見人就想拱,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瞧着怕它撞我個屁股蹲兒。”
他們倆說了會兒閑話,各自又磨起刀來。
第二日大早,王谧首先鑽進楊寄的營帳,楊寄已經打理好自己了,邊緊着盔甲的系帶,邊哼哼着小曲兒。王谧聽他嘟嘟囔囔唱的是:“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颠倒。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倒不由在緊張情緒中粲然,拍拍他肩膀說:“怎麽,想老婆了?剛問了你帳篷裏的人,說你昨晚睡得好香,打呼嚕打得震天響。”
楊寄撇撇嘴:“我睡得好的時候不打呼嚕。今日沒有下雨?”
王谧又向帳外張了張,說:“我來時倒是沒下,不過,天氣陰沉沉的,只怕今日不能放晴了——你別怕,你這裏下雨,江陵城也下,滾一身泥,說不定更好遮蓋形跡呢。”
楊寄自己探頭出去看看天,縮回腦袋,對王谧說:“給我一百人,叫我去送死,我可以忍。不過,今日這樣的好機會,他若是不派援軍來接應,輸了全是他的責任!”
王谧肅容道:“陳刺史若是真想贏得此戰,就當适時來接應,還當飛馳請荊州督的援助。他如果玩忽戰機,我一定狠狠參他!”
楊寄露出潔白的牙齒,報複似的用力拍拍王谧的肩膀:“賭場上的交情就是不一樣!王兄,我就靠你了!”又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這是我寫給娘子的家信——也算是遺書吧。有機會你幫我帶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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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谧看了看那信封,字寫得不算工整好看,但是筆畫手腳張揚,穿插疏闊流暢,倒也別致。如今仗打得這樣,驿路上送軍報的都不能保證,送家書簡直就是笑話。但他受此囑托,心裏很是感動,因而用力點了點頭。
外面來催了,楊寄扛着刀出去,一百個前鋒軍都是苦巴巴的臉,有幾個年紀十五六的,好像都快哭了。楊寄斥道:“什麽臉色!咱今天是立功去的,就是死了,也叫馬革裏屍,也是有功的。男人麽,肚子餓死也是死,地裏活累死也是死,大病害死也是死,跳河自盡也是死,操小娘操得精盡人亡也是死,但是哪個有今日死得光彩?”
有人撐不住把正在漱口的水噴了出來,接下來,下面的笑浪一浪高過一浪,還有起哄叫好的。楊寄似乎很享受這種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時刻,昂昂然比陳喬之更有威儀,大手一揮說:“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今兒都要賺!誰虧了本我做鬼去找他要賬!”
突然,陰沉沉的天空猛一道閃,随即“咔嚓”一聲,一道紫光閃電劈在離得好近的一棵樹冠上,竟生生地把合抱粗的大樹劈成了兩半。剛剛還笑呵呵的士兵們不由捂上了耳朵,有人嘟囔着:“天公都在示警啊?”
楊寄擡頭看看紫灰色的濃雲,豆大的雨珠已經一顆趕一顆地掉落下來,冰涼的,打得人臉生疼。他猛地把刀往地上一插,仿佛插在敵人的心髒上,面露猙獰:“好樣的!老天爺在給咱擂鼓呢!人都說我楊寄是白虎星投胎,出生時遍天紅光,大星隕落,天罡地煞之氣一點不少。你們跟着我,至少也是頭狼吧?打江陵王他奶奶的一群小綿羊!……”
剛剛的驚懼後,又是一陣笑聲疊起。陳喬之過來巡視,躲在撐起的雨傘下皺着眉道:“好粗魯的人!”
王谧忙說:“此刻,倒是他這樣的能鼓動人。一鼓作氣勢如虎,指不定我們就贏了呢!”
“但願。”陳喬之一張臉冷冷的,最後說:“點兵出發吧。”
王谧送這群自知前無生路的勇士踏上征程,遠遠看見江陵城了,他輕聲對楊寄說:“你說的話,我記在心上。賭場上的朋友,也是真朋友。不過,那個詞叫‘馬革裹屍’,我盼着你不要被馬鞍子裹着屍身,而是能活蹦亂跳地回來。”
前往峥嵘洲的一百號人在冬日的暴雨裏前行,不需匍匐自然會滾得一身泥漿。王谧目送着他們遠去,漸漸看不清了,遠處荒草叢中,影影憧憧會動的泥影子,踏上了他們的不歸路。王谧突然覺得有些鼻酸。
他打馬回到巴陵城,向刺史陳喬之彙報情況。陳喬之慢吞吞喝了口酽酽的茶湯,才放下手中的茶杯對左右說:“可派人盯着,防他們逃跑?”得到“是”的答複,他扯起唇角露出笑,松弛垂挂的兩腮皮肉仿佛也有了些活色,自語道:“這次再敢逃跑而壞我士氣,就把這一百人的腦袋挂在巴陵的城牆上!”
王谧忍了一會兒問道:“那麽我們這裏何時派人接應?派多少人呢?”
陳喬之慢條斯理道:“急什麽!這幫兵油子,不知會怎麽拖延呢。我這裏派人過去,不要反而變作前隊了。等他們把北城門的人馬引出來,我的探馬自然會回報過來,我們再從側翼攻擊,狠狠揍江陵城的屁股。”
王谧道:“明府英明。但是,如果要側翼包抄,時機是不能有誤的,探馬一來一去少不得半個時辰……”
“我懂的!”陳喬之開始不耐煩了。當他聽到王谧還在喋喋不休地勸他火速派人前往荊州督那裏借兵援助的時候,終于火了,瞪眼道:“陶都督要是肯一門心思幫我,而不是拆我的臺,我這裏老早就拿下江陵了!你小小八品參事,跟我妄談軍戎?我為陛下守土時,你還沒出生吧?滾!”
王谧咬了咬牙,不則一聲地屈膝點地,以示告退。
外頭的風雨急驟像夏季雷雨時一般,一陣一陣鋪天蓋地,風如刀,雨如針,王谧雖站在檐下,還是覺得臉上的皮膚又冷,又疼,漸漸麻木得如同被無數小蟻齧咬一般。但他卻沒有再退一些避雨,而是定定地直視着遠處,那裏有不少常青的喬木,枝桠被吹得斜過去,仿佛就要撲倒地上,蒼綠的葉片不勝風雨,蔫蔫地挂在樹梢,地面自然也是落了一派殘敗老翠,碾進泥裏,漸漸隐在雨柱中看不清了。
旁邊有人說:“好大的風雨!多少年沒見過冬日有這樣的風雨了!”
王谧突地心一抽,眼眶酸了酸。或有細心的人看見他攥緊了拳頭,咬牙咬到下颌緊繃,但大部分人只顧着看雨,哪裏看得到這個微末的小參事!只等他突然連鬥笠蓑衣都不用,徑直沖到雨地裏,才有人“咦”了一聲,看稀罕似的看着這個傻子在鋪天蓋地的狂風驟雨中飛奔到門前的拴馬樁上解開一匹,顧不得馬鞍上的濕滑,騎上飛馳而去。
荊州都督陶孝泉,駐紮在鹹寧,離江陵巴陵都不遠。王谧在城門下滾鞍下馬,投遞了自己的腰牌和信符,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大聲道:“軍機如火,請速速禀報陶都督!”
他很快被延請進臨時改建的都督府中。陶孝泉凝望着這個一身狼狽的小小參事,和顏悅色道:“這麽急!都來不及穿上蓑衣?江陵有難麽?是——陳刺史叫你過來的?”
王谧顧不得身上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雙膝跪倒在陶孝泉面前,急迫得都帶了哭腔:“都督!巴陵軍前鋒偷襲江陵北門,成功失敗在此一舉。只是巴陵人少,怕援助力量不夠,所以下官飛馳至此,請都督派兵援助!”
“北門?”陶孝泉皺起眉頭,“誰出的主意?”
王谧只有片刻的時間可以猶豫,所以只頓了瞬間,就接下話茬,“刺史派人打探,定下此計。然後……發現兵力不足,急急求援。”
“荒唐!”陶孝泉道,“兵力不夠,就這麽着急拿主意了?我這裏趕着救火,難道就沒有損傷?”
這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王谧心寒,道:“北門确實空虛,城牆也破敗未及整修,峥嵘洲恰是其薄弱之處。但是,都督如果不前往支援,巴陵男兒功虧一篑,豈不可惜?”他咬了咬牙,為了逼出救兵,只能挑撥離間:“都督明鑒。其實……其實下臣是秣陵人,并非巴陵臣民,也看不慣陳刺史有功則争,有過則诿的做派。陳刺史怕事膽小,沒有萬全的把握不肯出動。都督如果出兵,縱是勞傷,亦是有限,大局在此,偌大的一個現成功勞,難道拱手送給姓陳的?下臣為陛下、為都督不值。”
他這個挑撥恰到好處!荊州督與巴陵刺史面和心不和,尤其在這次戰事中,兩個人暗地扯皮搶功已經鬧得很不愉快。陶孝泉凝神靜思了一會兒,瞥眼問王谧:“那麽,江陵事竟,有幾分把握?”
王谧便知有戲,他也是愛賭博的人,天生膽子大不怕惡果,肅然道:“今日氣象獨特,早晨雷鳴于西北——是江陵所在之處,正是天要亡江陵王的預兆。”
陶孝泉眯着眼睛,突然厲聲對外頭親軍道:“點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