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建德王
隔了兩日,沈沅在梢間給小世子喂奶。突然聽見外頭一片熱鬧,旋即,那個一向對她說話冷冰冰沒有溫度的孫側妃,用甜得發膩的聲音在問安,又帶着點嬌滴滴的泣聲:“大王!妾還以為大王已經把妾忘掉了。”
沈沅頓時喉頭一緊,接着聽見沉郁頓挫的男聲:“嗯。我來看看阿兖。”
皇甫兖是沈沅懷裏這位小哥兒的大名。沈沅聽着男人步伐往梢間走的聲音,顧不得太多,挪開懷裏的娃娃,迅速掩好了自己的衣襟。小娃娃吃得正歡,突然沒奶吃了,放聲嚎啕起來。外面的步履聲便顯得急促了,還夾雜着其他人的步伐聲。
尖銳的聲音首先是來自孫側妃的:“怎麽了?世子怎麽了?”
兩邊的婦人丫鬟連忙跪直身子回報:“是乳母突然掩了衣襟,小世子吃不到奶了。”
沈沅臉通紅,一手抱着皇甫兖,一手死死地捉住衣襟兩側握在胸前。在建德王皇甫道知的眼中,她那抿得緊緊的嘴和現出棱角的下颌骨,簡直好笑得要命。他如平常時那般冷漠地喝道:“怎麽回事?”
沈沅擡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這是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看他,和印象中那個騎着高頭大馬,遍身缟素的建德王似乎差距很大。頭上是遠游冠,身上是月白色錦袍,腰間赤色革帶上一溜串的羊脂白玉銙和帶鈎,腰帶上還懸着一把佩劍。她沒敢仔細看臉,直覺上那是一臉睥睨傲慢的神色,比起楊寄總是一副笑模樣的臉,顯得很是讨厭。
建德王又提高了聲音:“你是聾的嗎?問你話呢!”
沈沅道:“我在給世子喂奶,以為應當是非禮勿視的,哪曉得大王突然闖進來!”
“如此倒是孤的不是了?”
說話的聲音不帶感情,沈沅不由想着這個人曾經的可惡,心裏那絲害怕就被憤怒蓋住了,低着頭,回答卻不客氣:“我聽我阿兄說,貴人家講究禮制,只覺得自己窮門小戶,不懂禮法,做下了醜事入不了大王的法眼。如今卻不知大王家講究的到底是怎麽樣的禮制。”
建德王眯了眯眼睛,突然弛然笑道:“孤想起了,你是沈家的那個女郎。”
沈沅心道:您才想起來!既然都忘了,為什麽不放過我算了?腹诽的話未曾出口,皇甫道知傲然道:“你也配和孤談禮制?如今可知道後悔了?”
他自負得不等沈沅說話,便擡手道:“到了王府,才知道你以往的生活就和溷廁裏過的一樣吧?‘一世長者知居處,三世長者知服食’,什麽叫做體面!你現在後悔也晚了,孤從來只納清白的處子,你這樣的,大約也只配做做下人了。”他丢下一句話:“繼續喂。”轉身要走。
沈沅偷偷嘀咕着頂撞道:“才不後悔!”
皇甫道知回過頭,皺了皺眉,問道:“你家裏是做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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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又瞄了他一眼:“我阿父是名屠戶。”
皇甫道知冷哼一聲:“怪不得!沒見識的東西!”
他的話真真氣死人,接下來的行為更像顯擺似的:“等喂完阿兖,帶她到書房,好好學學服侍!”
沈沅的心更加“怦怦”地跳得厲害,好容易才見他出門了,只能忐忑地先喂飽了小世子皇甫兖。然後在王府仆婦的帶領下去皇甫道知的書房。孫側妃悠悠然說:“仔細着些伺候大王。這妮子嘴雖然賤,奶水倒還豐厚,別被大王一怒之下處置掉了,我這裏還得趕着找人喂世子。”
這陰陽怪氣的話語讓沈沅聽得直皺眉。她又不是賣身給王府的奴婢賤口,憑什麽他皇甫道知可以随意處置?在這樣的腹诽中,已然來到了皇甫道知的書房門口,仆婦打起門簾,沈沅不得不低頭走了進去。恰見皇甫道知端坐在細蔑坐席上看公文,她低頭屈膝問了安。
這男人席地坐着,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冷笑,沈沅偷眼看他,他的模樣倒也英俊,冠玉似的臉,傅了粉的感覺,斜長的鳳眼,薄薄的唇,若不是兩頰刀削似的棱角分明,顯得刻薄寡恩,那五官簡直就是個美人。
皇甫道知半日都沒有吭聲,沈沅站得腿酸,兩只眼睛瞧室中陳設也都看膩了,她以為他已經壓根忘記了自己在這裏的事實,卻又突然聽見皇甫道知閑閑的聲音傳來,仿佛不是在對她說一樣:“烹茶。”
沈沅眨巴眨巴大眼睛。外頭伺候的人已經舉着茶案和全套的茶具來了,紅泥小火爐燃着橙色的火焰。銀水壺裏舀滿水,在火爐上燒得漸漸發出沸騰前的“嘶嘶”聲。沈沅看看拿茶具來的人跪在一旁躲閑,便也傻乎乎地盯着火爐,直到皇甫道知怒喝:“你沒長眼睛?水沸了沒有看見?”
沈沅一吓,磕磕巴巴說:“你……你是叫我烹茶?”
皇甫道知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誰許你和孤說話是‘你’‘你’‘我’‘我’的?不是叫你烹茶,我請你過來看我案牍勞形?”
最後四個字,沈沅也沒有聽懂,但是“烹茶”是請她來,她聽明白了,心裏不忿,又不好直接頂撞,撇撇嘴小心地把爐火封小了些,又往沸水裏加了些冷水止息住翻騰的水泡,這才回眸看茶盤上的茶:那是一圓精致的茶餅,上面還印着五福捧壽的花樣。她在家也會烹茶,不過家裏粗茶,沒有這麽精良的制作,也沒有這麽濃郁的香味。她從灰綠色茶餅上敲下一塊,在一旁炙成赤褐色,再搗成茶末,用剛剛燒滾的水澆在上頭,蓋上蓋子一會兒,奉到皇甫道知面前。
皇甫道知一直潛心在案上的文牍裏,此刻才漫不經心接過茶碗,先嗅了嗅氣味,皺起了眉,再呷了一小口,怒道:“你是用什麽芼的茶水?”
沈沅愣了愣說:“就是直接滗出來的。”
“那旁邊的姜與橘就是擺設喽?”
沈沅這才注意到茶盤上的其他繁複的玩意兒,也聽到那個端茶盤的侍女掩口讪笑的聲音。沈沅讪讪道:“我們家烹茶,就是這麽烹的。”
皇甫道知說話狠厲,但實則并沒有怎麽樣沈沅,反而有些得意一般嘲笑她:“無知村婦!生生糟蹋了我的好茶!”
一旁那個侍女便輕盈盈過來,不露聲色地撥開沈沅,重新燒水煎茶,沈沅看她一會兒用細管吹爐中的炭火,一會兒在水上灑上細鹽,用細銀匙撇水面上的水膜,一會兒用小釜炙茶葉末,一會兒又用竹筴投入茶末,最後還在茶水中加鹽加姜,又從橘子上濾過。香味倒确實與剛才不同,清冽芬芳異常。
建德王皇甫道知滿意地喝了這盞茶,又對沈沅道:“細致活兒幹不了,就擦擦屋裏陳設吧。仔細些——”他指着博古架上的那些東西,絮絮叨叨說:“這是先秦的銅卮,這是漢代的銀觞,這是犀角的酒盃,這是古絹的書帖……”
這些古董老物,在沈沅眼裏,就是破爛流丢一堆垃圾:不是生着鏽,就是長着黴斑,好容易有件貴金屬的,還長滿了黑漆漆的銀垢。她不明白皇甫道知要顯擺什麽,只是依着他的吩咐,小心又小心地把這些破爛都擦了一遍。她故意不費力省點事,連那破銅杯子上長滿的綠鏽都沒蹭幹淨。
折騰完她一輪,建德王皇甫道知滿意地挑挑眉,冷哼道:“回去吧。你也只配做這些粗活兒。”
“是。”沈沅急忙又屈了屈膝,如釋重負地退出了皇甫道知的書房。她偷偷捏了捏袖中的手絹,偷偷露出一點得意的笑容。
回到孫側妃那裏,已經是晚膳的時間了。正屋裏丫鬟婆子川流不息,沈沅看着一盤盤菜肴開進去,色香俱全,接着聽見孫側妃慵慵的聲音:“沒啥燒得入味的。我也倦怠沒胃口。撤吧。”
然後,那些動了一兩筷子,甚或一筷子都沒動的菜肴,又一盤一盤端了出來。沈沅咋舌,偷偷問身旁人:“就這麽不吃了?”
身邊是個丫鬟,冷冷淡淡說:“自然的。王妃不吃,賜下來我們吃,我們吃不下就喂大王養的鷹和犬,除非有時太多放臭了,否則是不會浪費的。”
沈沅在秣陵,也算是中戶人家的女兒,一聽說這樣的山珍海味丢了喂狗還不叫浪費,暗暗咋舌。那丫鬟瞧她盯着盤子的模樣,越發瞧不上她的小家子氣,嗤笑道:“你別看了,眼饞也沒用。我們或還能嘗兩口,你呢,只能看看——不放油鹽的肘子湯和鲫魚湯才是你的飯食——就這,怕也不是一般百姓家能日日享用得起的!”
一個小丫鬟,也這樣眼高于頂!沈沅學着建德王的模樣,暗暗也冷哼了一聲,回自己屋子吃飯。但是,肘子湯和鲫魚湯端上來,她還是犯愁:不錯,小戶人家能吃頓大魚大肉确實是少有的,但是!不放鹽,嘴裏淡出鳥來;不放姜蔥,腥味更是可惡;天天吃,那就是簡直要吐的節奏!她看着食案上擺的這千年不變的兩道菜和一碗黃米飯,惡心的感覺已經泛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