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入王府
天氣越發涼了,一陣一陣的秋雨篩過,地上落滿了金子般的枯葉,潮潮的粘成氈子一般,光禿禿的樹枝細碎地融進天宇裏,融融的流雲,在清寒的風中急遽地流動,恍若就這樣帶走了時光,帶走了相思。
月子裏,沈沅将養得極好,她本就是十六歲的少婦,臉蛋還未脫稚氣,略胖了些後,粉嫩得似乎能掐出水來,胸脯鼓脹脹的,安穩地托着那個長得滾滴溜圓的小女兒。小女兒阿盼兩個月了,偶爾能露出笑容,大眼睛上長着楊寄一樣的長睫毛,撲閃撲閃的愛煞人。
沈嶺到後院打了井水洗手,沈沅問道:“二兄,今兒你又去學殺豬了?”
沈嶺把血淋淋的手洗得白白淨淨的,扭頭笑道:“可不是。大兄不在,阿末也不在,阿父一個人忙不過來,只有我趕鴨子上架了。”
沈沅問:“可知道,前面情況怎麽樣?”
沈嶺道:“打聽過了,建德王三路大軍,一路直壓颍川王的主力,攻陷了五六座城池了;另兩路奇襲,河間王敵不過,已經打了降幡;反倒是大家不看好的江陵王,見佛殺佛,竟然把西路的六萬人馬吃幹抹淨。”他的長篇大論剛剛起步,接下來準備談一談他對江陵王獲勝的看法和下一步預測,但是,沈沅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說這些沒用的幹嘛?”
“這怎麽沒用?”沈嶺表示受傷。
沈沅道:“我要知道大兄和阿末的近況!”
沈嶺搖搖頭,無奈地說:“我又不是朝中領軍将軍,亦看不到軍情,這些東西都是四處打聽來的,但是阿山和阿末在哪一路隊伍中,戰況如何,我也不知道啊。切切地等阿末的信,現在想想也是枉然——這樣的情況下,軍營裏如果還能夠随便發信,不是要亂套了嗎!”
沈沅不由擔心且心酸起來。她懷裏的小家夥大約是餓了,已經會主動往母親胸上湊,小手急不可耐地扒拉那阻擋她吃奶的衣襟,小腿也彈動起來。沈沅顧不上相思和擔憂,急忙又從屋外回到屋中,解了懷給孩子喂奶。
門外頭突然一陣熱鬧,沈沅原沒心思管這些東鄰西裏的瑣碎事,專心哺喂孩子,可是旋即沈以良一臉尴尬地進後院來,邊用手巾擦着手上的豬血,邊對沈魯氏喊:“娘子,叫媳婦和女兒都出來一下。”
“怎麽了?”大家夥兒問。
沈以良腮邊的橫肉抖動着,太息一聲才說:“不知是不是建德王和我們家杠上了。”
“他?又和我們家杠什麽?”沈魯氏看看沈沅,“難道對阿圓又改主意了?不能夠吧?”
沈以良苦笑道:“那倒沒有。王府的人說,建德王家的妾室,剛剛添了一個小世子,寶貝得不得了,要在秣陵征婦差,給小世子當奶娘。不知怎麽,想起我們阿圓有孕的時間,指名要我們家出一個婦差。”
沈沅沉默了片刻,揚聲道:“他怎麽這麽無恥!我若去喂他的兒子,我的阿盼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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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魯氏的目光瞟到張氏臉上,張氏怒道:“別看我!我這就斷奶!”飛奔到自己房裏,“砰”地摔上房門,随即聽見裏頭嚎啕起來,一句一調一尾音,跟唱歌似的動聽:“媳婦和閨女就是不一樣啊——舍不得自己閨女偏生舍得媳婦啊——可憐的正頭男孫都要沒奶吃啊——生個賠錢貨反倒長臉啊——……”
沈沅聽得煩躁,對嫂子的房門大聲道:“嫂嫂放心,輪不到你去。我自然自己去!”
張氏跟沒聽到似的,繼續在那裏唱:“……可憐我的娃還是官家的郎君啊——山子你不在我受多少委屈啊——當年做下醜事的又不是我啊——冤有頭債有主哇——……”
沈沅怒上頂心,把女兒塞到母親懷裏,親自去拍張氏的門:“阿嫂,阿嫂,你不用說難聽話膈應我!你放心,建德王府,我去!建德王想怎麽折磨我,我受着!建德王想對我做壞事,我死!”
屋裏的哭聲被這兇巴巴的一頓吼震得戛然而止,好半天,屋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嫂子忽閃忽閃的眼睛:“妹妹你确定?”
“确定!”
嫂子這才笑着打開門:“哎喲,嫂子剛剛心急了,說話不中聽,小姑你多擔待!”
沈沅都不願理她,哼了一聲回身,可是,當她看着母親懷裏那個還沒有吃飽就被搶走了“飯碗”的小娃娃,此時正哭鬧得聲嘶力竭,她的淚水還是一滴滴無根水似的滾落下來了。
兩個月大的娃娃,被迫斷了母親的奶,以後,要麽是在舅媽那裏蹭兩口剩奶喝,要麽就是外祖母熬了稀稀的米糊喂。沈沅在上王府的馬車前哭得眼睛腫得桃子似的,抱着哭泣的女兒親了又親,蹭了又蹭。王府的人都不耐煩了,沒好氣說:“就一個丫頭而已,舍不得什麽呀!進了王府,雖然不是當娘子,但也能吃喝得比你這兒好一萬倍!生生地享福去了,還不足意!……”
沈沅懶得跟她們多話,只對父母和哥哥說:“若是我有不測,阿盼就是阿末的唯剩的念想了,你們幫我,把她好好帶大。”
馬車駛過秣陵縣的城門,穿過金燦燦的鄉野,又進了另一座城:這是大楚的都城建邺,自打前朝起,建邺就被定為國都,城牆修了又修,又高又厚,呈“凹”字形的城門直逼人眼,沈沅從下往上看,只覺得一塊塊磚石壓頂而來,馬蹄的“嘚嘚”聲都起了回音了!
建邺城正中是寬闊的通衢大道,行走一段則見秦淮河水悠悠流淌過,車中陪同沈沅的老婦指點給她看:“這就是烏衣巷了,這些裏巷裏居住的都是世家大族,再往前是太初宮——亦即皇宮,太初宮東邊便是大王的府邸了。”
沈沅既緊張,又有些好奇,昂然端坐好,等候着與那個只有遠遠一面之緣的建德王再次會面。
她們走的是建德王府的角門,只見秦淮水被引入其間,兩岸太湖石和矮樹或疏或密,有若自然,裏面分隔成一間間房院,遍植松柏、修竹,遠望重樓起霧,高臺芳榭,跟畫中的神仙寶地一般。沈沅看得目迷五色,一路跟着王府服役的老婦,彎彎曲曲走了好久,才在一座院落前停下步子。
老婦進去傳話,沈沅心跳加速,好一會兒才見那老婦笑吟吟退了出來,但到她面前又是十分嚴肅的神情,凜然道:“到了。裏頭是大王側妃,進去須要磕頭問安。平時哺喂小世子更須格外當心。犯了王府的家法,能叫你死去活來。”
沈沅撇一撇嘴,垂着手進到簾子裏去。裏頭淡淡的香料味,夾雜着奶香,正中榻上一美婦盤膝坐着,後面的侍女小心地握着她的長發,一點一點抹上帶着零陵香氣的膏澤,梳得光亮得能滑下蒼蠅。沈沅被老婦一拽衣襟,心道這大約就是側妃了,雖然不情願,但也只得恭謹地下跪磕頭問安。
側妃姓孫,一臉不屑,打量了沈沅兩眼方徐徐道:“長得還算周正。人說乳兒有兩三分像乳母,這個嘛,勉強算合格了。”
老婦谄笑道:“這個乳母,是大王欽點的。”
孫側妃目光一寒,再打量了沈沅兩眼,又覺得這個長得圓嘟嘟的平凡少婦實在不是自己的對手,放下心來,揮揮手道:“她頭上的桂花頭油味實在是惡俗得緊,先沐浴更衣,別熏壞了世子。弄幹淨了,就讓她喂喂看吧。”
沈沅心裏不忿,但是一直以來王府的人在她面前嘚吧嘚吧說的都是王府的森嚴,讓人不能不小心謹慎些。她被迫到後院耳房裏,被孫側妃的丫鬟摁在浴盆裏,灑了薔薇水的浴水散發着她感覺陌生的氣味,但洗浴出來的沈沅,也不得不接受自己遍身的薔薇花甜香了。
沈沅來到孫側妃所居的屋子梢間,裏頭陳列着銀镂金花的眠床和兩張小榻,前面垂着五色缣紗帷幕,四圍是蜀錦屏風,泥金色用得多,亮得晃眼。幾個丫頭、婦人圍坐在一個小嬰兒身邊,那嬰兒和阿盼差不多月齡,哼哼唧唧就快哭了。沈沅先時還很厭惡這個搶了她女兒“飯碗”的孩子,及至到了跟前,看着白白胖胖的娃娃,心裏就軟了下來。
伺候這位小世子的丫鬟松了一口氣:“總算來了!今兒側妃已經用了回奶的藥,我們正擔心小世子會餓。來,快給世子喂奶吧。”
沈沅看着娃娃的臉,一時間眼前晃着阿盼的影子,急忙解懷。小世子吃得咕嘟咕嘟的,非常滿足地漸漸睡去了。
丫鬟們見娃娃不吃了,這才小心地從沈沅手裏接過去,放置在榻上,四圍均用枕屏圍好,被褥蓋妥實,怕孩子着風,又怕他熱着,拿絹子輕輕搖着。沈沅咋舌:這講究,也太誇張了吧!
一個中年的婦人,大約是孫側妃這裏管事的,見沈沅還呆呆地立着,清了清喉嚨道:“好了,沒你事了,下去歇着吧。你的飯食由側妃這裏單獨做,每日兩只豬肘子,兩條鲫魚,一色煨湯,不加油鹽,不加蔥姜。”
“不加油鹽蔥姜?那怎麽咽得下去?”
婦人怒目道:“咽不下去也得咽!你當這是給你吃的?這是給小世子備下的!”
好吧,她就是頭奶牛。沈沅咬了牙,硬把自己騰騰騰上來的暴脾氣給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