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出征
“媽的!”楊寄罵道,“這幫皇子王孫吃飽了撐的!拿我們的性命當猴兒耍呢!”
“牢騷也沒有用。”沈嶺說,“你看看地圖,颍川王在這兒,戰火從歷陽燒起,應和的幾位分別在青州、汝陰和新野,你覺得局勢如何?”
楊寄從來沒關心過堪輿地形,粗粗一看,随口說:“分散。”
沈嶺露了點笑,又問:“你去了一趟建邺,覺得建邺如何?”
“石頭城難破。”楊寄想了想道,“建德王那時先取我們秣陵,就是避開這塊硬骨頭。這位什麽颍川王,想破長江天塹,只怕難得很。”
“你看得很準。這話我也問過大兄,他啥都說不出來,只知道建邺繁華。”沈嶺贊許地點點頭,“那麽,你再想想,天下勢力,誰更大?”
楊寄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突然說:“二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時,你建議大兄反水,因為建德王贏的機會大。如今,你是建議我乖乖當建德王的馬前卒,還是因為他贏的機會比較大。可是這個鳥貨,還想搶我娘子!我要是有機會,真想拿巴掌給他的臉扇扇風。”
沈嶺伸手按了按楊寄的肩,示意他稍安勿躁:“阿末,識時務者為俊傑。不僅是在近及自己面前的時候,要學會低頭;如果往遠處看,只能說建德王運勢未衰,你不順應這時勢,就是找死。咱們不談什麽仁義道德,首先,為了阿圓,為了我們家,你要好好活下來。”他頓了頓,在突然寧靜下來的時間裏,外頭秋蛩的鳴聲顯得格外寂寥,伴着亮堂堂的秋月,他的面孔也帶着銀色的光暈。他終于又說:“阿末,其實我倒想上戰場看一看,但是阿父講的也沒錯,我現在出征,只能扛槍當卒子,就等于是尋死,因為我的運勢未到。今日,你不要怪我自私,來日,你發達的時候,我願意鞍前馬後,做你的走卒。”
楊寄笑道:“發達……好吧,承你吉言,希望我有光耀門楣的一天。”
這一夜難眠,本就一頭心事的楊寄,到了後半夜,突然聽見阿圓壓抑的呻_吟聲。“阿圓,怎麽了?”
沈沅吸溜着涼氣,探手按着自己的腰:“腰酸,肚子疼,好像還想出恭。”
楊寄不明就裏,小心扶着她到簾子後的馬桶邊,可是坐了半天,沈沅皺眉皺得越發厲害,呻_吟聲也越發響亮,只好又扶她上床躺着。躺了一會兒,她渾身不對勁,腰跟斷掉了似的直不起來,又想如廁。楊寄被折騰得不行,心裏又擔心,突然似閃光在眼前一劈:“天爺!你不會是……要生了吧?”
沈沅也傻了:“不是說還有十天嗎?”
楊寄撓撓頭,他一個糙漢子,不懂這些女人生娃娃的門道。但是覺是別想睡了,趕緊起身敲師母的門。當阿母的給女兒一看,真是無巧不成書,要生了!
沈沅在漸漸劇烈的疼痛中緊張、害怕得一頭汗,拽着男人的手淚水漣漣。楊寄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只差陪她掉眼淚,只恨這樣的疼痛,他不能代替沈沅去受。然而,天還是很快泛出了魚肚白,朝霞随之呼之欲出。倒是沈嶺來催促:“阿末,我知道你心裏急,但是家裏有我阿母,你放心阿圓便是。你再不走,就要誤卯了。”
“老婆生孩子,這也不能通融?!”楊寄急得像要吃人似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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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嶺攤手道:“要是我能決定就好了。”
天光漸亮,東家西家、左鄰右舍,昨日接到軍書的人家都漸漸傳出分別的哭聲,楊寄想着一邊是正在生孩子的沈沅,一邊是急急如律令的軍命,牙齒都要咬矮了三分。沈嶺嘆口氣說:“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你忍忍吧。今日只好我一個人送你了。”
秋風在晨起時分瑟瑟的寒,楊寄穿着才買來的冰涼的鐵甲衣,身上涼浸浸的,耳畔各種各樣的熱鬧哭聲他仿佛都聽不見,腦子裏盤旋着沈沅忍痛哭泣的模樣,他最後說:“二兄,我到駐紮的地方,就給你寫信,你要回信告訴我,阿圓好不好,生了小子還是丫頭。”
“嗯。”沈嶺沉沉地點頭,直視楊寄的眼睛,“阿末,為了阿圓,一切自己當心,我們等你回來團圓。”
城門口到了,無數秣陵的青壯年男兒聚集一堂,卻都是一臉頹唐容色——好好的日子啊,偏生叫這樣的征兵打破了,天下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安寧?男兒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還家?不知誰在低聲哼唱:
“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歸。
道逢鄉裏人,家中有阿誰?
遙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
這戚戚的歌聲引發了衆人的共鳴,哭聲如暗潮一般漸漸湧起,聞者無不辛酸。而這些出征的男兒們,想着前次秣陵征役,十人九死,還不知骨殖葬在何處;又想多少男兒出征,卻無有歸期,家中婦人翹首期盼,而期盼之人都化作了戰場上的累累白骨……自傷自艾,怪上蒼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楊寄本就心煩,聽着這哀哀戚戚的吟唱更是不爽,大喝道:“媽的,要去扛刀槍了,好歹也像個爺們些嘛!如果橫豎要死,唱一唱就不死了?哭一哭就不死了?哥兒幾個,來個勁道的!”
他身先士卒,來了個勁道的:
“天生就的人一對,郎才女貌正般配;二十四解不用學,風流人兒天生會。
巴到夜裏就成仙,越做越覺有滋味;該快活處且快活,人生能有幾百歲?”
哀聲裏突然來了這麽一曲,被秣陵城裏有名的浪蕩混混兒楊寄這麽大聲一演繹,有心事的呆着臉兒聽,沒心事的人則捂着嘴“噗嗤”了。
楊寄苦中作樂,想着沈沅,想着他們的閨房之樂,努力把相思之意化作動力,将這靡靡之音又來了一遍,果然有幾個放得開的小夥子跟着哼唱起來,這樣的淫詞豔曲,其實極富感染力,笑聲一多,悲觀絕望的氣氛就淡了下來。楊寄便又笑道:“就是嘛!淨想不痛快的将來,将來就真不痛快。你們看我那時輸得光屁股,如今還不是老婆孩子熱炕頭都有了?如今這一去,咱們這是為自己掙萬戶侯來的,男人家不靠拳頭發達,難道靠投胎啊?”
他這頭興奮得不能自已,那廂王谧亦是一身戎裝,騎着馬到了他面前,臉上說不上是嚴肅還是含着笑意,但聲音很有親和力:“楊寄。”
“王功曹。”楊寄拱拱手笑着打招呼,“果然,金秋時節,咱們又見面了!”
楊寄随着隊伍離開了。家裏留下的是正在生産的沈沅。男人走了,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不知回不回得來了,愈是這樣的絕望,愈能催發出勇敢。沈沅想着這是他們的孩子,痛到一定程度,請來的穩婆說:“好了,可以臨盆了!”她就渾身迸發出勁兒來,連疼痛都不覺得了,咬着牙用力生。
一頭的汗,拳頭捏得關節都青白了,沈沅終于聽到了兒啼,美得跟樂音似的。她累得發昏,說話都有氣無力的:“給我看看。”
穩婆會說話:“先開花,後結果。雖是弄瓦,也是好的!”
是個女孩子,沈沅有些失望,但看到那個洗幹淨的小小嬰兒,轉而又愉悅起來:小嬰兒紅彤彤的,臉卻已經長得飽滿;眼睛還沒睜開,已經看得出眼線長長的;大大的耳垂,肉嘟嘟的手腳,哭聲洪亮,剛出生沒多久,就扭着頭到處找奶吃。
“乖囡囡!”沈沅一身的疲勞都被洗脫了,伸手接過襁褓,逗弄着孩子,手指剛一接觸孩子的臉頰,那小嘴就尖尖地湊過去了,“啊呀,還是只饞貓,跟你阿父似的。”沈沅越看越喜歡,恰好自己的胸脯也漲漲的,便在母親的指點下給孩子喂奶。
“阿彌陀佛,一切順利。”沈魯氏出門,看見焦急等候的丈夫,含淚笑道,“你說起個啥名兒好呢?”
沈以良想了想說:“可惜是個女兒,不過,頭一胎生女兒也好,将來可以照顧弟弟妹妹,貼貼她阿母的手腳。就叫招娣好了,沈招娣,還挺順耳的。”
沈魯氏剜了他一眼道:“若是夫妻俱在,叫招娣還有戲,現在——”她努了努嘴,意指房間裏的女兒沈沅:“這打仗的事怎麽好說!大郎運氣好,因禍得福;可保不齊女婿也有這樣的運氣,萬一有個啥,不是叫阿圓叫到這個名字就心酸麽?”
沈以良覺得有理,可是他識字有限,自家兒女取名還都是請秣陵給人寫書信的老先生幫的忙,那日,老先生跟他說什麽“男兒當如山,仁義厚德;女兒當如水,溫婉順從……”他一知半解,只覺得好有文化,崇拜得五體投地。突然,他一拍腦瓜說:“嗳,現成的,咱們不是有個識文斷字的阿嶺麽?”
沈嶺被叫過來給外甥女起名兒,嫂子張氏也抱着她兒子過來聽着。沈嶺想了想說:“若要應景,莫過于叫‘阿離’,可是意思太悲;若說阿圓現在的念想,無外乎盼着阿末早日回來,我看,就叫‘阿盼’吧。女孩子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也是很叫人憐愛的。”
“沈盼!”沈以良覺得哪裏不對,但是一時也想不起來,只好點點頭,“好吧,就先叫沈盼。”
沈嶺一臉吞不進吐不出的憋屈表情,怕挨揍,張了張嘴沒敢插話。張氏更是不服氣:“阿叔,你也給我們家寶寶取一個嘛!他阿父鬥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說小名要起得好養活,居然叫什麽‘黑狗’!他将來可是官府家的郎君,怎麽能叫這個名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