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入贅郎
楊寄的臉色變了。
那年頭,男人家不到山窮水盡,是不願意入贅的。入贅兒郎,幾乎是家裏幫傭一般,又似是女方倒貼“娶”回來一般,一點身份地位都沒有,還在外頭遭人恥笑。
楊寄雖然是個沒本事的賭棍混混兒,可是在外頭有朋友哥們兒,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他死去的父親好歹也曾是功曹,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裏三代單傳,這楊家的香煙也不能從他這裏斷了。所以,沈以良這個提議,看似合情合理,卻觸了楊寄的底線。他一時實在不願意答應,雖然看着沈沅為此淚汪汪的樣子,還是猶疑着沒有應聲“是”。
他不急,是他的還是他的,沈沅還能嫁給誰?誰又能接受這個沒生出來的娃娃?
然而,秣陵又一次急促的沿街挨戶的敲門聲打碎了他“事緩則圓”的計劃。
“征壯丁。”
來人言辭簡單,卻比上次更加嚴肅:“沈家,一名,年十五以上,四十五以下。”
沈以良急瘋了,不顧來人丢下軍書想走的态勢,一把拽住胳膊,說話結結巴巴的:“等等……等等!咱們家去年才征過一個!已經在建邺當了參軍!這,是不是搞錯了?”
來人冷漠地扯回自己的袖子:“錯不了,你們家只征一個,別家兩個的都有呢!建邺的軍隊也要出去打仗,也好,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齊活!別扯我了,軍情如火,耽誤了我的事,你負得起責任?”
欲哭無淚啊!沈以良的步子都遲滞了,送大郎上戰場,他已經是千萬般不舍得,如今——他舉目四顧,年齡合适的只有自己和二兒子沈嶺了。沈嶺臉色發白,卻依然很淡然,輕輕說:“阿父,輪到我了。”
沈以良大大的眼睛瞪了起來,推了推沈嶺的胸口,那瘦瘦的小身板根本受不住,徑直後退了兩步,前後搖晃了一會兒才穩住身子。沈以良呵斥道:“你看看你,風一吹就要倒了。你能上陣殺敵?綁着的豬都未必殺得了!你一上陣,就乖乖等着死吧。”
沈嶺不服氣抗辯道:“阿父,上陣也未必都要有力氣。”
沈以良搖搖頭:“你別做夢了,你想憑腦子上陣,可誰當你是諸葛亮?誰請你進帷帳出謀劃策?到頭來還不是提着刀槍往前催?這次誰都不許多言。我去!”
沈嶺無可辯駁,但還是哓哓置辯。沈以良暴喝一聲:“不許再多話!再和我争,我就先打死你算了!”但沈以良是父親,也是家裏的主心骨,想到此去的危難,沈魯氏第一個撐不住,癱倒在地,張大着嘴哭不出聲兒來。沈沅肚子已經老大,蹲下來扶母親的本事都沒有,急得也只有流眼淚的份兒。沈岳見大家都愁眉苦臉,搖了兩下姐姐的胳膊也沒得到回應,感覺不對勁,便也放開喉嚨大哭起來。
“我去吧。”楊寄實在看不得,開口說道。
“胡說八道!”沈以良同上次一樣呵斥道,“你姓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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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苦笑道:“入贅了不就姓沈了麽?”
大家愣在那裏——這小子先前為入贅的事總是不痛快,拖拖踏踏不肯應聲;如今倒是這樣生死攸關的關卡,他願意入贅,其實更是願意代替沈家赴這場大難!
沈以良反應過來,搖着頭說:“孩兒,我知道你的心意。但這事,不好叫你去。其他不說,我對不起你阿父在天之靈;再者,也舍不得阿圓。”
楊寄盡力使自己笑容自然、燦爛些,說:“師傅,那麽悲觀幹嘛咧?上戰場是九死一生,可是,畢竟還有這一‘生’啊!你們看,上回大郎不就不僅沒啥事,反而掙了功名回來。萬一這次我也托他的福,得到個一官半職的,豈不是給阿圓長臉?到時候看誰還敢看不起阿圓,說她嫁的男人沒出息!”
“別猶豫了。”他最後說,探手取過軍書,“就我去吧。二兄這次有啥好的主意?”
這已經不是楊寄第一次為沈家的家難出頭,沈嶺動容,看了看父親,對楊寄笑了笑:“此刻卻之不恭。阿末,你的恩德沈家記在心裏。這次征丁,緣由是什麽,我去打聽,雖說不能定奪什麽,強過一無所知。”
楊寄從容笑道:“如此就謝謝二兄了。先知道莊家是誰,再知道各家投的骰子是什麽花樣,我這裏雖只是棋枰上的小挾矢’,也能知道安放在哪裏比較合适。”他擠擠眼睛,自己又解嘲道:“哈,瞧我,狗改不了吃_屎。”
今日,他又談賭博,可是大家心裏墜墜的都是感激和不安,沈以良說了幾次叫楊寄改主意,楊寄都是搖搖頭笑笑,大大咧咧說:“你們幫我照顧好阿圓,她還有小半個月就要生了。”
而他,最舍不得的就是這件事。這日的晚餐異常豐盛,還點了一對紅燭——意思是補辦了楊寄入贅的婚禮,簡陋得異常。這一點點喜氣,抵不過心裏有事,一家人食不甘味,強顏歡笑。倒是楊寄有一點最為歡快,今天飯後,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來到沈沅的閨房。那裏匆匆點上了大紅喜燭,門窗和妝臺的鏡子上貼着剛剛剪出來的紅雙喜,帳子被褥也換了簇簇新的綢面兒。
楊寄看着沈沅耳朵上那對熟識的金耳珰,含笑說:“阿圓,我們終于修成正果了。”
沈沅幾乎是嚎啕着撲進他的懷裏:“阿末!我們怎麽這麽命苦?!在一起怎麽這麽難?!你知道,我寧願這樣子沒名沒分,也不願意你走!”
楊寄噙着淚花,拍着她的背勸解:“阿圓,事情這樣了,只好去面對了。這個選擇,誰都不好做。你也不希望是你阿父或是二兄上戰場吧?我麽,力氣大,夠機靈,也會與人搭夥計,命又硬,聽說命裏貴人也多,指不定将來比山子還出息呢!你看你嫂子,自從山子當了官,她就已經鼻孔朝天了;生了兒子後,更是脖子都要仰崴了。你平素也是要強的性子,就不興你男人比她男人強?”
他譬喻生動,沈沅想着嫂嫂張氏的模樣,果然極有畫面感,又為楊寄的風趣打動,真個收了眼淚,仰首可憐巴巴地望着他:“那你要答應我,一打完仗就回來。”
“那自然!”楊寄伸手輕輕愛撫着沈沅的肚子,俯首下去膩歪了一陣,對着肚子說:“乖娃,做我兒子,投胎投得真好,你阿父可是個蓋世英雄,将來你出生就是将相侯門的公子哥兒,吃香的喝辣的一輩子不犯愁。所以,投胎那天,不許讓你阿母肚子疼太久。要是不聽話,回頭你的奶就歸我吃了——來,先給你放個樣。”說罷,一把扯開沈沅上衣的交領,在她酥酪般的胸脯上一陣亂親,親得她又是癢得笑不停,又是渾身熱烘烘的。
好容易把老婆哄笑了,兩個人正準備解衣就寝,好好享受這個洞房花燭夜,外頭的門板上傳來輕輕的“篤篤”兩聲。
楊寄沒好氣說:“睡了。誰啊?”
外頭沉默片刻,說:“是我。睡了也請勞煩起一起身吧,我有重要的話對你說,明兒大早你就要應卯,我怕來不及說了。”
這是二舅兄——沈嶺——的聲音,沈沅羞紅了臉,輕輕推了推他說:“去吧。萬一是有用的話呢?”
楊寄在她鬓邊啄了一下,披上衣服開了門。沈嶺穿着夏布的單衣,在金秋的高爽晚風中顯得衣袂飄飄,像年畫中的仙人。他對楊寄說:“到我屋裏說吧。”
楊寄依言跟着過去,沈嶺的屋子比沈沅亂多了,這亂卻不是不幹淨,只是東西太多的緣故:四面除了放榻的地方外,全是各式書箱、書櫥,一張半舊的小案上攤開了好幾本,地上的蒲草席上又是好幾本,筆墨紙硯随意擺着,所以整間屋子帶着淡淡松煙墨香。
沈嶺盤膝趺坐,又指了指坐席示意楊寄也坐下。楊寄平素随意慣了,張開兩腿箕坐在對面,沈嶺看了看,笑道:“阿末,你這次等于是代替我出征的,客氣的話我也不說了,橫豎現在是一家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時間緊迫,你也不是拘泥小節的人,我就開門見山了。”他指着楊寄面前一張圖,道:“這是我們大楚的堪輿圖,我好容易搞來的。今日打聽了半天,大致知道了情況。”
這場仗果然又是無妄之災。沈嶺告訴楊寄,共同推翻前一任皇帝之時,建德王和颍川王、河間王、江陵王原是一氣的。但是推翻皇帝之後,四個人的矛盾就出來了:建德王一人坐大,把持禁軍、執掌朝堂中樞,立的是自己嫡親的侄子皇甫亨,俨然攝政王、副皇帝;而其他共謀起事的三王,除卻加了加尊號,賞賜了沒啥鳥用的鼓吹樂器和儀仗車馬外,一點實質性的好處都沒有。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年紀最長的颍川王最不服氣,借口當今皇帝皇甫亨年幼愚昧,不堪當國家重任,又借口建德王指揮百僚傲慢失儀,有不臣之心,打着“廢昏君、清君側”的名號起兵,竟也有幾個姓皇甫的藩王相應。戰火,就是這樣子又燒起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