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石頭城
十天後,功曹王谧在秣陵縣征到一批民伕,浩浩蕩蕩開往臨近的石頭城。
這石頭城,其實也是建邺的一部分,它修建于建邺清涼山西麓,紅褐色的石崖聳立,依着山形,修築着城牆,亦是逶迤雄峙,長達七八裏;北面便是長江,南抵秦淮河口,成掎角之勢,環圍建邺城。
楊寄從進入鐘山地帶起就驚訝得合不攏嘴,及至見到開闊的長江江面,以及高大綿延的城牆,那嘴才合上,對身邊的王谧說道:“老天,這地方,鬼斧神工啊!”
王谧笑道:“怎麽鬼斧神工呢?”
楊寄指了指山,又指了指水:“要過這條大江,首先就不容易,石頭城上游一扼,水勢高低全在手心裏了;好容易過了江,這峭壁上的高聳城牆,是猴子才翻得過去的吧?”
王谧越發笑得歡暢:“咦,你打過仗麽?”
楊寄老老實實說:“沒有。家裏大妻兄倒是入過伍,現在已經是參軍了。”
王谧點點頭:“你看得不錯,這個地方,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從前朝起,就很少有人攻破。倒是本朝……”
楊寄笑着接話道:“建德王。”
王谧又點頭:“那你說說看,建德王又如何能破石頭城呢?”
楊寄想了想說:“聽說是建邺裏的一個皇叔,開了城門迎接建德王他們進的城。否則,只怕也沒這麽容易吧?”
“極是。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王谧騎在馬上,手搭涼棚看了看遠處,卻也沒有再和楊寄多言,沖着長長的民伕隊伍道:“前面磚牆破損的地方,便是我們駐紮的地方了,大家再堅持一下,到地方自然有水喝,有飯吃,今日第一天,還有肉。”
楊寄一肚子牢騷:他們皇甫家兄弟打架,誰是正義,誰是不正義,關他們百姓屁事。倒是這個建德王皇甫道知,看着人模狗樣的,居然搶他媳婦,一定不是好人。不過這話他不會亂說,想着前面有水喝、有飯吃,他的精神便也振奮起來,一鼓作氣跟着往前走。
累了許久的人們,晚上很早都休息了,楊寄更是困得眼皮子都撐不住。背上的傷還有些隐隐作痛,他俯伏在鋪在地面的油布上,片刻就開始做夢了。夢中,有人指着他說:“這男兒是不是虎形龍目?”他睡夢中扯着嘴角笑了笑:說他帥就帥嘛,用啥文绉绉的詞兒?
“醒醒,醒醒。”
楊寄不高興地挪了挪身子,這就被自己帥醒了?還沒睡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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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醒,醒醒”的噪聲在他耳邊綿延不絕,終于煩到他腦子裏一點一點涼水浸了一般清楚過來。楊寄不耐煩地睜開睡眼,頓時一激靈,身邊兩個大男人蹲着,一個是王谧,一個不認識。“幹嘛?”楊寄問。
王谧輕聲笑道:“聽說你以前是個賭棍,照理不是玩的夜場麽?怎麽才打頭更,你就能睡着了?”
楊寄慵慵道:“我不賭了。天天劈柴殺豬,都是大早起來幹的體力活,再熬夜,要死人的。”
王谧笑着說:“那在獄中,你還出手顯擺什麽?咱們幹脆點吧,你還想不想玩兩局樗蒱,想玩,現在就起身。”楊寄閃閃眼睛問:“那明日幹活怎麽辦?”王谧看透他一樣:“放心,這裏都是我管。明日讓你歇着就是。”
有的玩不用幹活,這樣的好事,楊寄又不傻,自然高高興興爬起來,陪王谧等人賭博。一起玩的幾個人看起來都頗有風儀,穿着也俱是精致的綢帛,說話十分雅致。他們玩的是比較複雜的樗蒱戲,五片骰子上用漆細膩,黑白兩面分別刻着牛犢和野雞,棋枰也是紫氈,一局下來,棋盤上兵将調動,天時地利人和一毫都不能缺,半個時辰方了局。
但對楊寄來說,這是如魚得水,不光手氣好得要命,而且棋枰上馬、矢進退,也如有神助。不知不覺間,月夜已深,外面萬籁俱寂,而楊寄與搭檔王谧五局五勝,贏得眉花眼笑。楊寄日日在殺豬劈柴中消磨光陰,很久沒這麽得意過,興奮得又撓頭又捶腿,最後向對手嘆道:“唉,竟沒有博采,不然,今日贏光你們的銅錢!”
話出口,他覺得不對——他不過一個戴罪立功的民伕,對坐幾個,一望可知身份都不比王谧差——若是王谧假建德王之名,來挑自己的錯處,可如何是好?但轉念,他又打消了這個想法:要弄死自己,有的是法子,無論是秣陵的大牢中,還是市口枷號示衆的時候,暗算他楊寄,就跟捏死螞蟻似的——犯不着花這麽大心思送到石頭城來。
果然幾個人對視一眼,笑道:“所幸今日沒有跟你賭錢,否則,腰囊裏一文銅板都留不下來。楊寄的賭技确實驚人。”
楊寄苦笑道:“不賭了。上回輸得差點去死,好容易老天爺垂憐,讓我娶了媳婦有了孩子。再賭,再輸了怎麽辦?”
王谧道:“賭樗蒱是賭,賭人生也是賭。你真個一回都不想賭了?”
這話說得深奧,楊寄半日沒有明白過來,最後還是決定打個太極拳糊弄過去,因而笑道:“逼到不能不抉擇的時候,再說吧。”
王谧也沒有強他回答,點點頭說:“好得很。你回去好好睡一覺,明日想什麽時候起床就什麽時候起床,我帶你好好看一看這座石頭城。”
民伕修城牆,是非常辛苦的。為了保證牆的牢固,石材都是從別郡取來的大青條石,石頭之間,調和漿、雞蛋清和澄細的泥作為粘着劑。粘合條石之後,敵人攻城的抛車用幾百斤的大石頭,打得碎青石,都打不碎膠合的部分。天氣越來越熱,無論是在山地間搬運石塊的,還是在火爐邊調和膠泥的民伕都是汗流浃背,氣喘如牛,也有受不了辛苦一病不起的。唯有楊寄,雖然也時不時動動體力,但只要覺得累得不行了,就可以停下來休息,吃喝還另有小竈——只要他晚上肯陪幾位玩樗蒱,白日裏,簡直就是放野馬。
一忙忙到端午,石頭城的修繕已經完成,王谧和他的幾名朋友一起檢視了各處城磚、城牆、雉堞、女牆,又好好查驗了城內擺放糧秣的暗倉,特特呼楊寄去瞧:“這裏才是石頭城的薄弱處,軍士們再勇猛,再齊心,真正肚子餓到三天往上,意志力就要大打折扣;七天吃不飽,就全無戰鬥力,只有等死或等投降的份兒。所以,守住糧倉,或劫奪敵人的糧倉,是不下于攻城略地的謀劃。”
楊寄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王谧最後拍拍他的肩說:“秋草黃時,等候再見。”
楊寄眨巴着眼睛,心道:你辦完差使,不是随時可以回秣陵繼續當你的功曹麽?和我再見個什麽鬼?
但是,王谧并沒有回去。
而楊寄以這小半年舒服之極的勞役,贖清了自己“強_奸”沈沅的罪過,回到家鄉秣陵。半年的時光,足以讓很多事情變化,比如建德王仿佛已經忘記了曾經想娶沈沅做小妾這碼事,再也沒有來問詢過;又比如沈家繼續接納着楊寄,但其間關系又顯得格外微妙起來。
他看到沈沅的肚子時,幾乎眼淚都要落了下來:肚皮圓滾滾的,胸脯也變得漲漲的,讓她走路的時候,不得不挺着腰,扶着肚子,還鴨子似的撇開腿。可是她還是那麽美,粉嫩的臉,帶着些母性的光芒,圓圓的眼睛格外明亮,眼角略長了幾顆小斑點,倒平添了幾分嬌俏。
“阿圓。”楊寄近乎帶着些赧然,盯着她上下端詳不夠,“幾月生?”
“九月初。”沈魯氏說。
“好。”楊寄興致勃勃,“我在家陪你。”
沈以良卻隔開他,岔開話說:“你也累了,也曬黑了,先回房好好睡睡吧。”
楊寄道:“師傅。你看,阿圓都要生了,我們倆的事要不要也辦了?給阿圓名分,也是給孩子名分。”
沈以良的臉黑了下來,一看就是一肚子的不情願:這小子騙占了女兒的身子,雖說算是幫解了燃眉之急,可是,他這一文錢聘禮都拿不出來、一間房屋都沒有的賭徒,娶走自己最最心愛的小女兒,怎麽着都為女兒感覺不值。
楊寄不是笨人,沈以良的沉默他心裏清楚,沈沅無奈的目光更是叫他心疼。這是水磨工夫,要慢慢地下。他不言聲,每日裏劈柴殺豬,做事非常勤快,指望着打動這“準老丈人”的心。
終于有一天,“準老丈人”松了些口。他直直地盯着正在游刃有餘剖解豬肉的楊寄,不自覺地咳嗽了兩聲。楊寄笑嘻嘻擡頭叫了聲“師傅”,指了指一攤豬肉:“上回二兄給我講了庖丁解牛的故事,我琢磨着有些意思,平素也格外注意着,果然不怎麽費刃口。師傅給指點指點,還有哪裏要注意?”
沈以良随意看了看豬肉,倒暗嘆了一聲這小子确實學得快,聰明伶俐,心裏那話要出口,又出不了口,糾結猶豫了半晌工夫,才說:“阿圓的肚子,是不能再等了。你們既然有意,我也就成全你們吧。”
楊寄一陣狂喜,未及說話,沈以良伸手虛按,示意他稍安勿躁,停了停又說:“但是你自己也曉得,你現在家無片瓦,一貧如洗。在我這裏雖然有口飯吃,但要重新拾掇起做個人家還是難事。若再問你要媒妁聘禮,更是為難你了。可是,我也實在舍不得阿圓就這樣凄凄涼涼地出嫁。後來,我想了又想,只有一個法子還可行:我們家也不要你房子,也不要你聘禮。你就當是入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