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獄中賭
楊寄愣了片刻怒道:“奶奶的,心太毒了!他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得到麽?阿圓怎麽說?”
沈嶺道:“你放心,就為了孩子,阿圓也不會上他的當。她只是說,你不該認強_奸,若是判處和奸,就沒這樣的事了。”
楊寄道:“可是和奸,她也要杖責的,我舍不得。”
沈嶺寬慰地看着他,說:“我們在,你放心。咱們小門小戶,沒這麽多貞操。他建德王要修烈女傳,還是從自家孝悌友愛做起比較好。你放寬心,我們家不告,你的罪責也不會多重。我替阿圓謝過你!”
楊寄笑道:“你錯了。阿圓是我娘子,你們幫我照顧好她,該是我言謝才是。”
牢獄裏的日子甚是無聊。楊寄見獄卒們閑來玩樗蒱,不由得就心癢手癢,伸長脖子看了兩局,忍不住就要插話指點:“雖然不是‘盧’,但也不錯了。只是棋枰上‘關’、‘坑’、‘塹’,棋子裏‘馬為翼距’、‘矢法卒數’,調動起來也是極為重要的。諸位如果不是圖快博采,而是想慢慢玩的話,裏頭還有學問呢!(1)”
獄卒知道楊寄會玩樗蒱,又是故人之子,橫豎縣令不來檢查,便開了門把他放了出來,虛心請教一二。楊寄如魚得水,與獄卒們玩了起來。不覺間就忘記了自己是個囚犯,一腳踩在胡床上,雙手捧着搖杯,側耳細細谛聽五木旋轉的聲音。打開搖杯後,只見杯中四顆俱是黑色,還剩一顆滴溜溜地旋轉,楊寄捶着桌子,對着這顆旋轉的大喝着:“盧!盧!盧!……”旁邊有應和地跟着一起呼盧的,也有抱着胳膊看熱鬧的,當然,也還有拍着板凳不肯要黑面的。
然而骰子聽楊寄的話一般停了下來,果然是個黑面!
楊寄大笑了一陣,旁邊人直伸着拇指誇他。而他慢慢卻笑不出來了,贏一萬次又如何,輸一次,自己的人生就被改寫了。
好一會兒,他定了定心神,指着棋枰上的局勢道:“大家玩的是雅戲,不像我以前賭的是刺激。雅戲有雅戲的好……”他剛剛露那一手,大家已經把他奉為圭臬,趕緊拂淨了小胡床,請他坐下,看他一步步玩。
眼見就要贏了,突然誰一擡頭,喊了一聲:“媽呀!”就愣在那裏了。大家随着擡頭一瞧,汗都吓出來了:他們玩得投入,全圍在一塊兒,全然不覺縣令已經站在旁邊。
縣令臉鐵青,但是法不責衆,又不能所有人一同懲罰了,怒道:“在職者不謀其職,誰之過?!”
衆人嗫嚅不敢言聲,楊寄擡頭說:“大令要怪,我只好領了。大家原只打發時間,是我一時技癢,鬧出這樣的豁子來。”
他挺身擔責,牢裏的獄卒們無不感念。縣令冷笑道:“你過河卒子,難以自保了,居然還有心思玩樗蒱!也好,本就要處置你,今日早早處置了,也省得壞我這裏的風氣!”叫人把楊寄提到堂上,下了判詞。
本來,沈家沒告,罪戾也就有限。但楊正元故去多年,無需顧忌,縣令又不敢得罪建德王府,咬了咬牙決意從重判處:為正鄉裏風氣教化,決脊杖八十,枷號三月。當着衆人的面處刑,衙門裏的人縱使想留情,留的也有限。
楊寄脫了上衣,黃荊條做的刑杖帶着風聲抽了下來,咬肉似的劇痛。看審的人見這年輕英俊的小夥子,白皙的背上先一道道紫腫,再一道道血痕,慢慢皮開肉綻,鮮血順着傷口往下滴落。而那張臉,咬着牙不叫喚,卻也已經青白扭曲,漸漸連頭發都像從水裏撈上來一樣,一根根往下淌汗。衆人都是嘆息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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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畢,有人為疼得發昏的楊寄披上上衣,喂了點水,悄聲在他耳邊說:“挺一挺,接下來更難熬。”
果然,四十斤的重枷,壓得肩膀酸痛不已,脖子僵直,動都不能動,漸漸連喘氣都覺得緊張。背上的疼痛又劇烈,纏纏綿綿繞着四肢百骸,骨頭縫裏都鑽着針刺般的感覺。沈家來送飯,他一口都吃不下去,少少地抿幾口水捱着命罷了。所幸三月的天氣好,不冷不熱,那些凍死熱死的情況不大可能發生,但是一天下來人就幾乎癱了,而這樣熬要熬三個月,熬到暑天!楊寄半昏迷中喃喃地罵建德王和縣令:“奶奶的,就是想整老子死……”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他從昏迷中又醒了過來,臉滾燙,額頭倒清涼,身上的痛如刀割一般,又如滾水潑過似的,聚集在一起一跳一跳地昭示它的存在感,不過也沒有先潮水洶湧似的難以忍受了。四處是昏昧的黃色光暈,楊寄好半天才從眼前模模糊糊的光暈中分辨出一個人影,影子一直在動,伴随着的還有輕微的啜泣聲。
“阿圓……”他低低地呼喚,模糊的腦子又一陣清醒:怎麽會是阿圓呢?他可在牢裏啊!可是眨眨眼睛再看,不是阿圓又是誰?楊寄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便嬉皮笑臉伸手去摸影子的臉,笑道:“你還給我送終來了?”
“再胡說!”一道影子舉起來,似乎要打人,但是聲音無誤确實是阿圓的。楊寄一激靈,更加靈醒過來,扭過脖子仔細一看,面前人背着光,可這圓嘟嘟的臉蛋,圓嘟嘟的身子,舉手要打人的兇巴巴樣子,就是阿圓嘛!
“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清醒過來,就笑不出來了。楊寄一扭身,背上撕裂般一陣劇痛,他攢牙咧嘴、倒抽涼氣,驚得阿圓把綿軟的手放下,輕輕摁在他沒有受傷的腰上,又是要哭一樣:“阿末,怎麽了?扯着傷口了?”
楊寄道:“你還大着肚子,到這裏來!腦子壞掉了?”
沈沅嘟着嘴說:“你才腦子壞掉了!在獄裏賭博,你不知道大令最恨這點麽?”
楊寄道:“早死早超生。他反正橫豎是要為建德王出這口惡氣的,我不賭,他就不打我?不枷號我?”
“我們在為你想辦法。”
楊寄自嘲地嘆了一聲:“別瞎忙活了,家裏指得上的也就是大郎,可是他,膽子小不說,也不過是個八_九品的參軍,沒用的。”他的手伸到後面撫了撫沈沅的肚子:“兒子,你乖乖的,別給阿母搗蛋,阿父以後在天上,也會保佑你平安健康地長大。”他覺察沈沅抽着氣似乎又要哭,便順着她的肚子把手伸到她胸脯上,忍着痛故意嬉笑着說:“不知還能摸幾回,得好好摸過瘾了,死了也值了。”
沈沅身子微微一扭,但還是任他輕薄,最後低聲道:“阿末,我說什麽都是白搭,但你放心,我這輩子只有你一個人。而你呢,也不要動不動就生生死死的,為了我們娘兒倆,努力也要努力着活。你要願意見我一輩子孤苦伶仃拉扯孩子,你就頹着吧。”
沈沅進牢房,已經是異數,幫楊寄擦過藥,喂了水和粥,也該走了。楊寄想着明天還要繼續煎熬的枷號的日子,咬了牙逼着自己早點睡,養足精神明兒接着熬刑。
不料他還沒睡着,就有人點着燈照了照他的臉,輕聲在問他:“楊寄,你沒睡着吧?”
楊寄睜開眼,那人也是公門中人,玩樗蒱的時候這人也在。但是這會子叫他,不知有沒有按好心,楊寄反正傷病中,沒好氣地說:“快睡着了,什麽事?”
那人停了一歇,輕聲道:“我叫王谧,和你阿父一樣,是縣裏的功曹,不過平素負責記錄獄中的進出事務。”他每句話的間隔很長,但說出來就不猶豫,隔了片刻又說:“你是條漢子,糟蹋了不值得。我近親在石頭城修理城牆,布置防務,跟我說過缺民伕,叫秣陵也出些人,公事已經發到縣令那裏,指名要我帶過去。到石頭城服役,雖然也很辛苦,但相對自由些。你可願意去?”
楊寄打量了王谧一下,冷臉問:“你這算是幫我?為什麽呢?”
王谧又是停頓了片刻,笑道:“我說我敬佩你,你大概也不信。這麽想吧,這麽個樗蒱的好手,硬生生糟蹋掉了,誰都覺得可惜吧?”
楊寄笑道:“你這話好實誠!”
王谧聽得出他的嘲諷意味,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就當又打了個賭吧。是賭在這裏繼續熬完三個月的枷號,還是賭跟着我去石頭城修牆?”
這個賭好笑得緊,可是楊寄偏生和一般人不一樣,他仔細盯着王谧,見王谧坦蕩蕩地看着自己,又仔細琢磨着王谧的話,最後道:“好!我跟你走。”
王谧彎起唇角笑了:“好樣的,像條賭棍。既然定了,這幾天你也不用枷號了,我做公事出去,就說讓你在牢裏養好傷,才能跟着我去做苦役。你放心。”
放不放心,賭棍也不知道。楊寄察其人、算計其言語,但最後也只能歸為又打了一場豪賭。
王谧退了出去,他不會說,他骨子裏也是個不安分的家夥,他也等于打了一場豪賭:救這樣一個人,押這樣一個寶。
偏生他還押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