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牢獄災
窮與富鬥,民與官鬥,自來風險都是極大的。
全家戰戰兢兢過了正月,秣陵的二月天氣已然溫暖起來,楊柳初現鵝黃芽苞,淅淅瀝瀝的小雨也下了起來。京城建德王府的人,倒又來了。這次來,兩輛辎車帶着錦緞絲帛,首飾花钿,兩簍春茶和兩壇酒,還真是要花錢納妾的意思。
然而,沈以良對來人做了個大揖,賠笑道:“家門不幸,小女不懂事,竟然……竟然犯了大錯。如今肚子都快顯懷了,實在不敢攀王府的親。求使君通融美言,饒恕小女吧。”
建德王府來人倒抽一口涼氣,随即橫眉怒目:“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大王知道,能饒得了你們?”
沈以良緊張得心髒“怦怦”地跳,說着好話賠着笑臉,來人卻不依不饒:“不成!女郎受了我們家大王的聘,肚子裏卻有了別人的孽種,是強/奸、是和奸,都要有個說法。這事,得叫官府處置!”
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回。王府的車駕帶着那些金碧輝煌的東西走了,沈以良蹲下身抱住腦袋,嘆氣都嘆不出來。沈嶺拉過楊寄:“推車撞壁的時候到了。阿圓肚子裏是你的孩子,你瞧着該怎麽辦吧?”
楊寄唇角帶着些上揚的弧度:“我懂。我會認賬的,不會拖累阿圓。但是我如果不測,日後你們要幫我照顧她,還有那個孩子。”
沈嶺肅殺的神色略略松乏了些,點點頭說:“你是條漢子。若是到了官府,你記得兩條——打死也要這麽說——雖則不能保住你的皮肉不受苦,但應該能保命。”他目光柔和地看看楊寄,稱呼也換了:“妹夫,切記:你與阿圓從小認識,但不知她被建德王看中,所以情不自禁了;不知道的原因是那時正是在建德王國喪家孝中。後面不要畫蛇添足,讓縣令自己去琢磨,看他如何應對。”
楊寄腦子不笨,一下子就想明白這也是将建德王的軍。但是,明着以此定罪不行,暗着弄死自己還是可能的。他甩甩腦袋,又想:上一世自盡也是死了,這一世已經得償所願,得到了阿圓,還有了楊家的後嗣,怎麽着都是比上一世賺了。既然如此,還怕什麽死啊?
混混兒就這點好,要頭一顆,要命一條,不怕死才讓別人怕他。楊寄整整衣服,又偷偷上沈沅房間好好親了親她,撫着她的肚子說:“阿圓,你放心,我絕不拖累你。只是,你要好好待咱孩子,将來若是再嫁,也不能找個黑心的後爹。咱老楊家,也就這一條香煙血脈了。”
沈沅抱住他泣道:“阿末!我原不該把你扯進來!”
楊寄笑着撫慰道:“我自己願意的。若是叫你去了建德王府,我這一輩子還有什麽意思?”
話別的綿綿情意還沒有到位,外頭“砰砰”的敲門聲已經傳來,楊寄最後吻了吻沈沅的臉頰,微笑道:“我出去了。”
衙門裏的人扛着鐵尺,拎着鎖鏈,正不耐煩:“上頭王府的命令,我們好怎麽辦?你是家主,自然你跟着我們走。放心,大令親自委派的案子,肯定是立時就辦的,不會讓你蹲班房睡馬桶邊上。別讓哥幾個為難,走吧!”
沈以良還待哀求,楊寄上前道:“哎,別帶錯人了!事兒是我辦的,錯是我犯的。甭管是大令還是建德王,要處置的也就是我。哥幾個,走吧,咱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給人添麻煩。”
兩個衙役對視了一眼,笑道:“這不是楊功曹家的公子楊寄麽?大令若是知道是你,大約也會容情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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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擠擠眼笑道:“承二位哥吉言。若是挨板子時,多多承情,小弟就更加感激不盡了。”
沈以良眨巴了一會兒眼睛,似乎明白過來什麽,嚷道:“今日雨雖不大,兩位頭兒的靴子也濕了,進來烘一烘,順帶喝一杯茶。”見兩人果然進來,便從裏屋拿出兩串錢,分別塞在兩位公差的褡裢裏,又低聲道:“沉甸甸的不方便。兩位下了值,到我鋪子上,今日留着上好的蹄髈,回家煨湯,春季裏好補一補身子。”
這裏把公差伺候舒服了,果然沒有上鎖鏈,直到把楊寄帶到縣衙裏,兩個人才悄聲說:“對不住啊,裏頭坐着王府來的人,閻王好過,小鬼難纏,那些個奴才,偏生臉大,連大令也不敢不奉承着,你自己也當心吧。”
楊寄會看臉色,見着板着臉的縣令和一旁端坐着的王府的長史,乖覺地俯身磕頭,等縣令一發問,就已經聲淚俱下:“小的楊寄,知道自己錯了。沈家女郎為王府相中,我根本不知情,只以為是青梅竹馬,一時不合,就……就……犯下錯了。”
一旁的公差輕聲道:“大令,這楊寄,原是秣陵縣八品的功曹楊正元的兒子,與沈家女郎,确實從小熟識。”
縣令征詢地看了看王府來人。那長史鼻子裏“哼”了一聲,慢條斯理道:“青梅竹馬算什麽借口?王府已經派人相看過,頭一次的定禮也送下了,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這混小子還敢犯‘錯’?我看,是‘罪’才對!”
楊寄心裏窩火,想着沈嶺的話,不覺一擡頭,抹掉臉上的淚痕,已然笑道:“小的确實無知,見到沈女郎,只想着民間百日的國喪已經過去了,以為無礙。哪想到皇家治喪,也不用守孝三年哈?這就可以買妾了?”
長史語塞,半日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想了想萬難服氣,又逼問道:“你與沈家女郎,不也不是夫妻麽?!”
楊寄磕頭道:“可不是。所以小的錯了,錯在興動了沒多想。”
公堂外頭聽審的人哄堂大笑。楊寄越發興奮,痞裏痞氣又磕了個頭:“小的不懂皇家的規矩,不以為王府的人上一趟門就算是買了民女為妾,如此大罪過了。外頭人也知道我楊寄的,窮是窮,臉皮還是要的。沈家女郎肚子裏是我的孩子,王府估計是不要的。”
長史紫漲了面皮,惡狠狠盯着縣令說:“大令治下,倒有這樣厚臉皮的人才。大令就不問一問,這算是和奸呢,還是強/奸?”
和奸、強/奸都有罪愆,所不同的,和奸罪輕,但須男女雙方分擔;強/奸罪就重了,如果得不到女家諒解,判到流徙都行,若是女兒家怕羞自盡,那也是要贖命的。但楊寄毫不猶豫,笑嘻嘻說:“我強要的。我的罪過,不幹沈家女郎的事。”大方落落地拿紙畫押了。
長史喝了一口茶,冷哼道:“既然認罪,大令該怎麽處置就處置吧!”
縣令見楊寄坦然的樣子,又想起他父親曾經那厚道的笑容,對這個故人之子倒也有三分同情,點頭道:“好,先監押起來。等問明女家意思,再行處置。”他回頭又征詢地問王府長史:“那沈家的女郎……”
長史話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如此不貞,王府自然不能要了!”拂袖而去。
楊寄住進秣陵縣的牢房裏,四下看看笑道:“甚好,我大街上也睡過,這裏至少有頂。”坐在栅欄外頭的獄卒笑道:“你倒看得開。你阿父若是還在,只怕急得要打死你。”
楊寄閑極無聊,問道:“你們都還記得我阿父啊。他要還在……”楊寄一直笑吟吟的,此刻卻突然有些鼻酸:“……真要被我氣死了。”
他的阿父什麽樣,他心裏只模模糊糊有些印象,但是失怙失恃的孩子,自小心底裏藏着的那些艱辛,是怎麽也抹不掉的。外頭獄卒嘆道:“你命硬,父母都克掉了。當年你出生正是傍晚,火燒雲豔麗得大半邊天空都紅彤彤的,你家門外頭到處是赤光。當時一個游方的比丘到你家外頭聽到兒啼,就敲楊功曹的門,說要把你化緣化走,免得将來贻害。你父母自然當他是個瘋和尚,沒有理睬。那禿驢嘆了一陣,說你這樣硬的命,一輩子除了妻宮不遭沖克,反為喜用外,其他都要被你刑克。只有寄身佛家,才可能化解。後來你阿母畢竟有些怕,給你取了個‘寄’字當大名,小名也往低處起。但是,也沒有用啊。”
楊寄眨巴着眼睛聽他們謅了一陣,眼看傍晚到了,肚子裏也開始叽裏咕嚕響動了,幾個獄卒斟上便宜的白醪酒,就着花生米和豬頭肉,又八卦到其他事上去了。外頭送飯的一個個進來,楊寄望眼欲穿,終于看見了沈嶺的身影。大約他是楊功曹的兒子,大家念舊,也沒太為難他,沈嶺順順利利進來,手中是個提盒,送到楊寄面前,第一句話是:“阿末,謝謝你。”
楊寄笑道:“我也值了。”
沈嶺打開提盒,一樣一樣往外頭搬出來,小戶人家,沒有山珍海味,但一碟醬骨頭,一碟蜜汁火腿,一碟裏脊小炒肉,一碟腰花,噴香撲鼻。楊寄聞着氣味鼻酸,吃了幾口連眼睛都酸了:“二兄,阿圓有身子,反應又重,不要讓她再上竈了!”
沈嶺苦笑道:“勸不住。我對她說:再掉眼淚,鍋裏連鹽都不用放了,她也不肯。”
楊寄聽他這一說,果然覺得菜肴的鮮香中帶着淡淡苦澀,心裏難受,卻只能努力加餐飯。扒拉得一粒米都不剩,又把湯湯水水一道喝完了,楊寄撫了撫肚子,強笑道:“好飽!比平日裏吃得好!”
沈嶺默默地拾掇着,突然擡頭,低聲道:“建德王果然涼薄。今日他家長史又到家來,話裏話外的意思,阿圓雖然是小戶之女,但也該有當烈女的操守,被玷污了身子,原不該還這樣沒心沒肺。”
楊寄皺眉道:“什麽意思?”
沈嶺冷笑道:“逼阿圓自盡,然後就好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