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結珠胎
兩個月後,新春剛過,秣陵的寒意一絲未消。沈屠戶一家年前宰豬最忙,年中走親訪友也不空閑,好容易過了正月十三,秣陵的風俗是上燈的日子,一大家子團團圓圓吃了湯圓,沈以良看看兒子沈山,臉上微微地帶笑,看看女兒沈沅,那笑容又換做了輕愁。
“山子,你有機會遇見那個建德王,能不能跟他說說,我們就這一個女兒,雖不指望她養老,但是日後還想常往來,着實舍不得。”
沈山一臉為難,喝了一口酒,看了看身邊就要臨盆的妻子張氏,搖搖頭說:“我什麽名牌上的人?見到建德王,也就是校場上遠遠地探頭眺一眺,哪裏說得上話。再說,建德王以此作為恩典,若是駁了他的面子,倒像我們不識擡舉了。”
沈嶺冷冷道:“阿兄,你可是要上陣打仗的武官,凡事若是畏首畏尾,可難成大事啊。”
張氏不由對小叔子不悅起來,挺着肚子說:“喲,叔叔這話說得不大中聽啊。山子官雖小,好歹是我們家唯一一個穿過朝服的。本來麽,謹慎一點也沒什麽錯。若是小姑将來能在王府得寵,生個一男半女的,咱們山子升發也有望,她自己也有榮光,咱們一家子,在街坊裏也擡得起頭了呢!女兒家生出來就是別家的人,若是能為娘家長臉,也算沒白生養。”
沈嶺不屑于與婦人争,笑笑抿了口酒。
沈沅一直默默地低頭吃飯,其實她的筷子劃拉了湯圓半天,一顆都沒放進嘴裏去。等嫂子說到她得寵不得寵的時候,她猛地站起來,說:“差點忘了,竈上我還炖着腌篤鮮,今兒的筍好難得的,別炖太久失了火候。”到後頭端湯。
湯沒端來,後廚裏“乒呤乓啷”一陣響。楊寄第一個跳起來,幾步就蹿後頭看究竟了。其他人也紛紛趕上,怕沈沅出什麽事。
大夥兒到後廚時,一屋子的鮮香味,沈沅捏着手指,嘤嘤地在哭,楊寄貼在她身邊,姿态有些過于親近了,正在低聲問:“湯沒妨礙的,你的手燙傷了麽?”
地上是破成幾爿的砂鍋,裏頭的湯已經滲進磚地裏了,但粉紅的鮮肉,棕紅的鹹肉,還有鵝黃的嫩筍,冒着騰騰的熱氣,散落在碎片中。沈沅甩開楊寄,蹲身撿砂鍋碎片,揚聲道:“沒事,墊着布巾的,只是手滑了。”
說話間,楊寄已經從缸裏舀來了冷水,硬是要看看她的手指,而沈沅發了火一般,就是不讓看,也不肯用冷水浸一浸手指。
他們裏面那絲說不出的小暧昧,讓家裏除了沈岳以外的人都有所感覺,沈以良第一個開口:“阿末,她的事,她自己處理就好了……”話沒說完,撿着碎片的沈沅,似乎不能夠忍受鹹肉的氣味似的,撇過頭作嘔起來。
她的母親和嫂子同時發問:
“阿圓,是不是吃壞了肚子?”
“咦,小姑怎麽和我那時初孕一般?”
嫂子這沒根系的話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妥,趕緊拿手帕捂了嘴,笑道:“我說笑的。”又把大肚子挺了挺,表示自己一孕傻三年,怪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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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一陣惡心完,強自把口腔裏的酸水咽了回去。這事兒,瞞不住,也不想瞞。她雖則有些臊,還是擡起頭落落大方地說:“是和嫂子那時候一樣的。”
大家被她的話震得愣在那裏。好半天,她母親沈魯氏才嚎啕道:“我可憐的阿囡,你這是着了誰的道兒啊?!”
沈以良一把捂住老婆的嘴,斥道:“瘋婆娘!號喪呢?!這事,能大聲嚷嚷麽?”轉而又瞪着女兒:“阿圓,你不是開玩笑吧?!年後建德王府的人要來放大定,你若是……我們全家沒臉是小,要沒命的!”
沈沅此刻才覺得有些後怕,她瞟瞟沈嶺,又偷眼望望楊寄,終于抗聲道:“我做下的醜事,要沒命也是我沒命。反正,我不能嫁給建德王。”
“傻孩子!”沈魯氏差點哭暈過去。
沈以良四下看看,恰見一把廚刀,便一把拎起來,瞪圓那雙銅鈴眼說:“是哪個混小子幹的這事?我宰了他!”
“是我!”
這一句話,兩個字,由兩張嘴說來,偏生前後、緩急、高低、起伏分毫不差,不過一個男聲一個女聲而已。楊寄倒不是個沒種的貨,挺身站出來,但看了看那把磨得亮晶晶的廚刀,還是迅速地拉着沈沅退到了竈臺一角,并瞄準了竈上擺着的擀面杖。
沈以良殺豬一刀一個不在話下,但殺人還是沒賊膽,他顫抖的手握着刀把,指向楊寄的鼻尖,聲音和那柄刀一樣抖抖索索的:“楊寄!你個殺千刀的王八蛋!我們一家哪裏對不起你,你糟蹋我閨女?!”
沈沅哭道:“阿父,不關他的事,我自己願意的。我不要嫁給建德王!”
“駱家都不敢忤逆建德王的旨令!……”
“我也不要嫁給駱駿飛!”平素被寵慣了,到了這個關鍵時候,沈沅先那一丢丢害怕全扔爪窪島上去了,護雛的母雞一樣只差朝前蹦跶,“建德王不嫌我是污過的身子,不嫌我肚子裏有人家的種,我就認栽,拿他沒轍!”
“姑奶奶!”沈以良只差撒下刀把給女兒磕頭了,“你年歲是小點兒,可想法怎麽跟三歲娃娃似的?建德王要是生氣了,我們怎麽救你喲!”
沈嶺終于開口道:“阿父,何必想得那麽悲觀?建德王納寵,有跟我們家商量同意不同意麽?這就是強取豪奪!如今事情已經發了,他生氣是一定的。但他自己在先帝先皇後的大喪之中,遣人說那麽一遭也能算是婚約?就是買妾罷了!除非他不嫌阿圓,否則,這牙齒只能打落了自己咽——論道理,他也不占!”接下來又是溫和的說辭:“其實吧,這些當大王的,家裏哪兒沒個三妻四妾?阿圓雖然長得不錯,也沒有傾國傾城,他一時頭腦發熱,過後指不定也就忘了。大不了——”他看了看楊寄:“有人吃點苦,讓他出出氣,估計也就過去了。”
沈山卻道:“你也別想得太美。我聽跟建德王的人說,這位大王自小性子就是涼薄冷酷的,惹翻了他,明面上或許不怎麽樣,暗地裏不知道怎麽整你。這事兒,估計也夠喝一壺的。但是,事已至此,也沒啥法子,古話說:‘丁是丁,卵是卵’,這鳥事我們也只好咬牙根挺了。”
沈嶺忍了又忍,沒有忍住:“阿兄在任上也開始讀書了麽?不過,那叫‘丁是丁,卯是卯’,不是‘卵’。”
“去去去!”沈以良道,“讀兩本破書,別在這兒嘚瑟!你阿兄身上的官職,又不是讀書讀來的!”
楊寄終于敢發話了:“師傅,萬一建德王要殺人,就推我出去就是,就說我強_暴了阿圓。反正我臭名在外,爛命一條,沒一樣值得可惜的。現在也沒其他法子,萬一挺過這個劫,皆大歡喜了呢?”
現在确實沒啥法子,就算肚子裏的孩子可以吃藥做掉,但是一來女兒面臨的風險太大,二來她不是處子,将來進王府也是瞞不住的。真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想到這倆熊孩子整這麽一出又沒臉、又要命的大戲,沈以良氣不打一處來,見楊寄松懈了些,突然一拳頭狠狠打在他那張俊臉上。
打完了,氣撒了,上燈的團圓飯也就散了。大家各自回房,想心事的想心事,唉聲嘆氣的唉聲嘆氣,暗暗好笑的暗暗好笑。楊寄捂着半邊臉,看着淚光盈盈的沈沅拿着藥酒給他上藥。
“哎喲!阿父下手真狠啊!都黢紫黢紫的了!”
楊寄半邊臉疼得說話都不敢張大嘴,“嗚嚕嗚嚕”含混不清地安慰沈沅:“沒事,疼兩天就好。他這氣不撒出來,我還多提心吊膽幾天;撒出來了,我倒也放心了。”
“他拎着刀的時候,我真的吓死了。”
楊寄扯着沒有受傷的半邊臉咧嘴笑:“我都不怕。他除非當時就氣的一刀下來,我就只好讓他當豬宰了。他有時間想清楚了,最多就是揍我,不可能殺我了。”
“為什麽?”
楊寄譬解道:“你想啊,要是建德王追究責任,你們說,倒把奸夫殺了,這個就說不清了,建德王也沒地方撒氣了不是?所以,留着我,可以頂這個責任,可以讓建德王那個鳥貨撒氣。其次呢,萬一建德王嘆口氣拍拍屁股也就走了,你是我女人了,懷了我的孩子了,你還能嫁給誰呢?自然是嫁給我最好喽!你阿父要是錯手把女婿宰了,他上哪兒再找一個我這麽好的?”
沈沅給他的油嘴滑舌說得不由想笑,忍了又忍,終于還是笑出來了:“天底下哪有你這麽壞的男人!說得一套一套的,好像還挺在理,其實呢,一點都不在理。你這些歪門邪道的道理,是哪裏學來的?”
“賭場呗。”楊寄笑道,“賭博你以為就是搖樗蒱、看花色、等天命?賭場上瞬息萬變,不變的是人心,都是沖着發財夢去的,想什麽臉上都寫着呢。好賭徒就是要會看人家的臉色,控制自己的神情,還要會算計、會揣摩,贏的機會才大。”
“那你呢?”沈沅斜乜着面前的男人,那張白皙而棱角分明的臉,紫了一塊,腫得圓鼓鼓的,但因為那雙精靈的眼睛,波光流轉,倒似乎叫人不再注意臉上的難看了,“你賭得那麽懂,還不是輸了。”
“輸一場,又不會輸一輩子!”楊寄握着沈沅的指尖檢查了一下,确實沒有燙傷,便又順着她的手指一路看到雪白的手腕,看到圓潤的肩膀,還有藏在冬天厚厚衣服下的那個身子。他一把抱牢了面前的女子,埋首在她的胸懷裏,惬意地嘆息道:“這麽好的女郎!怎麽能給建德王那鳥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