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乳母
“吃吧。湯一定要喝完。”
沈沅瞟一眼盯着她的那個老氣橫秋的仆婦,哀怨地說:“你盯着我我吃不下。”
那廂“哧”地一聲冷笑,嘟哝道:“又不是狗,看你兩眼怕搶食麽?”扭身離開了。
沈沅見她走了,松了口氣,小心地從袖子裏拿出手絹。手絹疊成一小方,一層層打開後,最裏面有一撮亮晶晶的粉末,她捏了一點撒在兩碗湯裏。可不容易哪!這是她趁着給皇甫道知烹茶時,偷藏起來的鹽!
湯裏有了鹽,味道就好多了,沈沅甚至後悔,應該再偷點姜絲出來,去腥膻那是杠杠的!不知可還有機會再為皇甫道知烹茶,好再偷點“寶貝”回來。
晚上,她拍着小世子皇甫兖入睡,隔一兩個時辰就要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給孩子喂奶,半夢半醒的剎那,白白胖胖的小臉常常讓她産生錯覺,拍着孩子的小屁股時,就會不知不覺輕輕喚着“阿盼”這個名字,而那個吃着奶的小家夥,聽懂了一般會往她懷裏拱一拱,有時還哼哼兩聲,讓沈沅的辛苦突然間有了些甜蜜的餘味。
整晚整晚不得好睡,沈沅白天未免有些無精打采的。奶娃娃除了吃奶便是睡覺,醒來後玩耍什麽的也不歸沈沅管。她剛想回去好好補一補覺,前院的一個丫鬟偏生過來道:“大王請乳母沈氏去書房伺候。”
孫側妃約略知道些過往的事,不由長了個心眼,冷冷地盯了沈沅半天,見她愁眉苦臉的,才說:“你也是個聰明的,當知道大王好潔淨——你哪裏都好——不要存了什麽不該有的念想,到時候害了自己我也保不住你。”
沈沅低頭稱是,想了想又說:“王妃,您能不能和大王說說,他身邊若是缺伺候的人了,總有其他法子找到,為何非要找我呢?”
孫側妃愣了一愣,哂道:“大王要找你,我又有什麽辦法?”她優雅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但沈沅分明看見她的手指有些許顫抖,而她精心畫就的眉頭,也那麽輕微地蹙了一蹙。
沈沅不安地來到皇甫道知的書房,他果然又在“案牍勞形”,案幾上堆得高高的文牍幾乎高過了跪坐在那裏的他的臉。沈沅一到,他就吩咐道:“過來磨墨。”
沒法子,這位是如今大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握朝中實際權柄的建德王皇甫道知。沈沅畢竟不是個傻子,不能惹翻這個人她還是明白的。所以,她小心翼翼,在皇甫道知的坐席前跪坐下來,拿起他的墨錠,在硯臺中打起圈來。
磨了一會兒,果不其然被這個苛刻的主子挑刺了:“怎麽回事?不光墨粗,而且不發色——我這是上好的松煙、上好的歙硯!”他毫不客氣,真把沈沅當做自家奴才一樣,最後翻了個白眼道:“笨成這樣!幸好沒有要你!”
沈沅雖然不希望他“要”她,但是給人當面罵成這樣,她在家也是被嬌生慣養、寵着長大的,此刻自然聽不習慣。皇甫道知翻完白眼,看看面前這個小婦人嘟着嘴,圓圓臉蛋繃得緊緊的,圓圓的大眼睛裏噙着些不服氣的淚花,突然又覺得她有趣——他妻妾成群,各種法子來巴結他,可還少有這樣有趣的。
沈沅獨自生了一會兒悶氣,才發覺皇甫道知直視不動的目光。雖然算不上青眼相看,但和剛剛的桀骜比起來和煦了許多。沈沅不知怎麽想的,翻了個白眼回去以示報複。皇甫道知正欲發火,突然門口丫鬟報道:“大王,永康公主來了。”
皇甫道知眉頭松了松,揮揮手示意沈沅讓開,而吩咐請永康公主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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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剛退到門邊,門簾就被打了起來,赤紅缯的簾子下,鑽進來一個穿着赤紅衣裳的人,沈沅眼睛一花,差點以為門簾子鑽進來了。
她急忙退了出去,而這兄妹倆的對話還是一句不差落入耳中:
“阿兄,忙得很哪!”
“阿婵,”皇甫道知的聲音有些疲憊,但聽起來輕松,是對家人的口吻,“還是當公主幸福,無憂無慮到嫁人,驸馬還得對你自稱一聲‘下臣’,捧着珍寶似的捧着。”
裏面那位公主哼了一聲,停了一會兒才說:“好什麽!阿兄娶妃不滿意,可以納妾來彌補心頭的缺憾。我呢?對驸馬不滿意,也只好忍了。”
皇甫道知勸道:“王庭川有什麽不能讓你滿意的?太原王氏是大士族,王庭川又是出了名的能書善畫,當年他雀屏中選,滿朝誰不說和你是良配佳偶?”
那位公主哼的聲音更響:“良配佳偶?是他那個大齇鼻(紅酒糟鼻)堪當良配呢,還是那個禿腦袋堪當佳偶呢?”
“你不要以貌取人……”
永康公主冷笑道:“阿兄倒是不以貌取人,看看,連內外的丫鬟都平頭正臉的,妾室和家伎更是一個賽一個美豔。我呢?自小被教着不能學山陰公主,要好好相夫教子。這樣一個男人,天天見着都惡心,哪裏想給他生兒育女,真想找幾個面首算了!”
話說得越發大逆不道,皇甫道知大約也在皺眉,最後冷冷說:“你跟我撒嬌撒潑也沒有用。如今陛下還得依仗着太原王氏,制衡庾氏,你就當是為了我們這個位置,忍也就忍忍吧。”
沈沅不知道“面首”是什麽意思,但聽懂了這位高高在上的金枝玉葉,嫁人也嫁得不順遂。原來佛家所謂“衆生平等”,原就是分沾幸福與不幸。未必有了金尊玉貴的身份,香車寶馬、绫羅綢緞、山珍海味的享用,就能滿足。她不由想起了楊寄,心裏湧上甜蜜來:女人家,能嫁給一個自己喜歡、喜歡自己,彼此願意為對方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多好!
比當公主還好!
她回到孫側妃那裏,近中午時好容易喂飽了皇甫兖,把小小人兒哄睡了,看着他可愛的小臉蛋,臆想自己的女兒阿盼,人也有點昏昏沉沉地想閉眼。
正在與瞌睡蟲的戰鬥中,院子裏響起剛剛那位永康公主的笑聲:“嫂子好福氣!快讓我看看小侄兒。”
沈沅一激靈,清醒了過來,還沒來得及準備,紅豔豔的永康公主就進來了,随在她身後的,是建德王妃庾氏和孫側妃。
沈沅入府時,遠遠地給建德王妃庾氏磕過一個頭,倒是今兒才那麽近地看到她。先聽了永康公主和建德王的對話,以為王妃庾氏應該不甚美,沒想到面見之下,倒也是個十足的美人兒。和一身紅妝的永康公主比,庾氏穿着素淡,鵝黃衫兒,碧羅裙,肩上還有一幅流水似的湖色披帛,頭上只幾件玉飾,便不如永康公主滿頭金燦燦的感覺亮眼。她微微笑道:“公主慢慢看便是。”
那位永康公主,大約與皇甫道知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白皮膚被赤紅的曲裾深衣襯得凝脂一般,媚絲絲的雙眼,眼角斜飛,與長眉搭配得宜,眸子亮得如有水光,點朱的紅唇,額間、頰邊的花钿耀着金光,随着她誇張的微笑忽閃忽閃,下巴尖尖也像皇甫道知,她飛奔過來,一把從榻上抱起皇甫兖。
“世子才睡……”沈沅輕聲提醒道。
已經晚了,睡得香甜的皇甫兖被猛地一抱,吓得雙手雙腳一抖,旋即睜開眼,見一張陌生面孔,扁了扁嘴就放聲大哭起來。
“啊呀!”永康公主不知所措,抱着孩子又搖又抖,可惜毫無作用,娃娃哭得更兇了。永康公主趕忙把孩子塞回沈沅懷中,“快,你來哄他。”
沈沅接過孩子,在自己的胸口貼了一會兒,小小的皇甫兖大約嗅到了熟悉的氣息,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在她輕輕的搖晃中抽泣了一會兒,又安然睡着了。
永康公主笑道:“這小子,怎麽這麽皮?”
王妃庾氏細聲細氣:“公主看着喜歡,自己倒也可以抓緊了喲。”
永康公主一撇嘴,搖搖頭不說話。沈沅偷眼打量着這個豔麗的尊貴人兒,恰巧公主怕冷場尴尬,也在打量她。永康公主笑道:“還是奶媽子厲害,一抱就哄得不哭了。你叫什麽?看着年紀還小?”
沈沅回話道:“我叫沈沅,十六歲。”
“果然,比我還小一歲。”永康公主回頭對嫂子笑了笑,撚着自己那條朱砂色的披帛道,“咦,這是阿兄家下的奴婢麽?怎麽都不會按規矩答話?”她似乎也不需要回答,自說自話一陣又扭頭問沈沅:“你自己孩子多大?家裏是王府的佃戶還是部曲呢?”
沈沅低聲道:“我孩子和小世子一般大。家裏不是佃戶,也不是部曲,不知怎麽……就被大王招到府裏做乳母。”
永康公主掩口笑道:“難道是阿兄瞧你長得可人意兒,叫進來服侍?”她見周圍一圈人都是色變,又自我轉圜:“不過,我有這麽漂亮的嫂嫂、如嫂嫂,你大約除了喂奶,也派不上用場。你家裏原是做什麽的?”
她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沈沅都有透不過氣的感覺,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回答道:“我阿父是秣陵的屠戶。”
永康公主笑得更歡暢:“屠戶?難道阿兄倒不怕豬腥味染到侄兒的身上?”她自說自話地笑,好一會兒發現并沒有旁人應和她陪她笑,才收住臉上的笑意,帶着些撒嬌問王妃庾氏:“嫂嫂,今日我來蹭飯呢。阿兄說,他一會兒也過來。聽說北邊上的胡炮肉好吃,今日這麽冷,咱們也吃個新鮮熱和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