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托付
王府的效率明顯高得多。建德王名義上正在先帝和先皇後的熱孝中,但不妨礙王府的人一波一波來到秣陵,親自相看建德王皇甫道知看中的女郎。
“先給定錢,等再一年後脫了先皇後的孝服,就正式遣轎子過來擡人。”王府派來的婦人,穿金戴銀,頰邊兩片翠钿随着她說話時肌肉的動作而忽隐忽現,她末了道,“……真真是你們家女郎的福氣!大王親自看中的,将來有寵是不必說了。你們一家子,也是麻雀變作了鳳凰,日後管叫吃香的喝辣的,後福無窮。叫女郎來,我先相看相看。”
沈家面色難堪,又絲毫不敢得罪權傾朝野的建德王,見推脫不得,只能到後面找沈沅。
沈沅一臉淚痕,此時倒不在哭,見母親一臉愁色地進來,問:“怎麽,沒有告訴她我和駱家換過庚帖?”
“說了。”沈魯氏嘆口氣,“人家說,六禮未備,又沒有婚書,哪裏能作數!”
沈沅的淚水無根似的流下來,但她性子倔,一擡手就擦掉了,冷笑道:“合着這是強搶民女來了?”
“噓!噓!”沈魯氏急急制止女兒的高聲,說話間也是淚下,“阿囡,我們何嘗舍得你!雖說比進宮當宮女要好些。可誰都知道,這些達官貴人家,姬妾無數,進了那扇朱門,從此連歸寧都難。我們又不是那等趨炎附勢的人家,為了自家金錢地位,肯把女兒推火坑的。可是……如今叫我們怎麽辦才好?惹不起啊!”
沈沅咬着牙,突然從案幾的小抽鬥裏掏出一把剪刀,對着自己那一條烏溜溜的長辮子就是一通亂絞,沈魯氏上去搶剪子,可那一頭軟滑得綢緞似的的好頭發已經長長短短參差不齊了,地上亂麻似的攤着七零八落的頭發。沈魯氏哭道:“阿囡,你何苦啊!”
沈沅不說話,從窗臺上抹了一把灰擦臉上,說:“走。給她相看去。”
王府的婦人初見沈沅,還真吓了一跳,可随即就鎮定下來,冷笑道:“娘子是有意見麽?”她緩緩近前,動作優雅卻霸道,撸一撸沈沅參差的頭發,搖頭嘆道:“好一頭秀發,可惜了的。不過,一年後也能将養出點樣子來。”又拿手絹擦擦沈沅灰蒙蒙的臉,然後冷聲吩咐道:“打水給娘子洗洗臉,污糟貓似的。這規矩,以後得好好教導。王府裏有的是法子,不怕你性子如火炭。”
這話簡直就是在威脅。沈以良責備地看了老婆和女兒一眼,賠笑道:“小丫頭子不懂事,阿姊別和她一般見識……”
“誰是你阿姊?”那婦人橫了沈以良一眼,“好好教導着,別等到王府再這副模樣。你們疼女兒,若是寵溺到無法無天,惹翻大王,建德王府的鞭子可不認她是誰。”
“看在我們家山子——左衛參軍沈山——的份兒上……”
婦人嗤笑道:“微末的小官,王府掃溷廁的都比他高貴三分。別給臉不要臉了,巴結好建德王,才是你們的當務之急。小娘若日後有寵,你們倒有升發的希望。”說完,輕蔑地瞥了瞥粗服亂頭傻站在那兒的沈沅,起身趾高氣昂地離開了。
建德王府的人車馬辚辚地走了,周遭有不識相的鄰居想來道賀,卻見一家子抱頭痛哭的樣子,都悄然退了出去,竊竊私語道:“可憐!與其在這樣的豪族大家裏做妾,不如小門小戶一夫一妻來得自在。”“誰說不是!妾和婢也就是榻上塌下服侍這點不同罷了。遇上個古怪苛酷的嫡室,當妾還不如當丫鬟體面!”“侯門一入深似海,以後想再見見親父母可就難喽!”……
沈沅痛定思痛,抹掉眼淚道:“阿父,阿母,哭也不是辦法。我不想進建德王府,若是沒轍,我寧可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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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了和駱家換了庚帖,可是人家不依。胳膊哪裏擰得過大腿呢?”
沈沅咬着嘴唇,不肯服勸。她看看楊寄,那廂眼眶子都瞪紅了,可是這樣的事沒他插言的份兒,他只能死死咬着牙關忍着眼睛裏的薄淚。而她一向最倚賴的二兄沈嶺,低着頭神情嚴肅,似乎在想什麽一般。“二兄!”
沈嶺擡起頭,先瞥了瞥父母,又極輕微地搖了搖頭。
“二兄!”直到大家各自散去,沈沅才小尾巴似的跟到沈嶺所居的梢間外頭,賭氣般的坐在他的榻上,“你一看就是有主意了的。你不說,我不走。”
沈嶺無奈道:“哪有什麽主意?”
沈沅抗聲道:“我最熟悉你不過了,別想瞞得過我!”
沈嶺沉吟了片刻道:“縱然是有法子,也不能讓你試。”
“為什麽?”咄咄逼人。
沈嶺搖頭道:“太險。我不能讓你冒這個險。若是惹翻了王府,我怕會出大事。到時候我怎麽和阿父阿母交代?又怎麽對得起你?”
沈沅冷笑道:“阿兄,你的法子,後果壞到極處,比死可怕嗎?”
沈嶺愣了一愣:“人死就如燈滅,什麽都是空的了。所以,自然不比死可怕。”
“會牽連到父母、大兄、小弟,還有你嗎?”
“應該……也不至于。”
沈沅笑道:“那你就說吧。反正,若是讓我嫁給那個都沒近處瞧過的建德王,還是做個低賤的小妾,一輩子謹小慎微、伏低做小地熬日子,我是寧可去死的。若是連死都不怕,就是你書中說過的:‘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我還有什麽好怕的?你不說,就是逼我尋個自盡,将來還得到地獄裏遭遭罪;你說了,萬一倒是條活路呢?”
沈嶺眨巴着眼睛:“妹妹,你狠得下那口氣?”
沈嶺的法子,讓沈沅目瞪口呆了許久。這一夜,她都沒有睡着:這法子,不僅破釜沉舟,而且簡直把她逼到了無可後退的絕境。可是再想想,置之死地而後生,若是選了這條不能再後悔的路,萬一就把前面走通了呢?
第二天大早,楊寄一擡眼,便看到頂着兩個又紅又青的眼圈的沈沅,直溜溜地瞧着他劈柴的樣子。楊寄心裏酸溜溜又沉甸甸的,放下手中的斧頭,問候道:“阿圓,怎麽好憔悴似的?昨晚上沒有睡好?還……還哭了?”
沈沅輕輕“嗯”了一聲,緩步走到楊寄面前。楊寄大概也是一肚子無處發洩的憤懑,大早就起來對着一垛柴堆撒氣。平時能夠劈得整整齊齊的柴火,今日是剁得大大小小、七零八落,滾落了一地也沒有碼起來。他傻乎乎拎着斧子,聽見沈沅輕輕對他說:“阿末,我昨夜一直都沒有睡着,今天腿腳裏踩棉花似的軟。你能不能陪我到房間裏去,我有幾句話,想悄悄對你說。”
沈沅的閨房,楊寄還是第一次去。要放在以往,他定是高興得百爪撓心,今日卻因存着沉甸甸的心事,也全然高興不起來,但想着“要讓阿圓開心些”,自然一諾無辭。小心地随着她來到她的房間裏。
女孩子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樸素中帶着溫馨。楊寄好一會兒才發現,那種讓他惬意的感覺,來自房間裏彌漫着的淡淡的桂花頭油的馨香,這味道,他無數次在阿圓飄過他身邊時嗅到,每每可以遐思許久,绮念頓生。今日,他循着香味的來源一看,竟是放在沈沅妝鏡前的一瓶頭油瓶子裏,瓶蓋胡亂擰開放在一邊,連同梳子和發繩,成了這整潔房間裏最亂的一個角落。
沈沅垂腿坐在妝臺邊的小胡床上,怔怔地想心事,想得不自覺的時候,便伸手去摸她的長辮子。入手才發現,那一頭烏黑如軟緞般的頭發,昨日已經被她剪得長長短短,梳不起來了。沈沅鼻尖又是一酸,下意識地擡頭看楊寄,見他也正盯着自己的頭發看,那酸楚便彌漫上去,連眼眶子都酸得不能自制了。
楊寄陪笑道:“粗服亂頭,不掩國色。你怎麽樣都好看。”
“我真的怎麽樣都好看?”
楊寄突然發覺她眼中的光芒變得灼灼起來,不知是自己又冒犯了她的尊嚴,還是說中了她的心事。想到她也許很快就要被帶到建邺的建德王府,成為建德王榻上的新寵嬌娘,而與自己從此陌路,難得蕭郎一顧,楊寄便不願意再說那些瞎話欺騙自己。他擡頭直視着沈沅的圓圓眼睛,凝望着她瞳仁裏凝聚的淚光,一字一字說:“阿圓,你在我心裏,是最好看的!也許我們今生沒有緣分,但我心裏一輩子只有你!”
“才多大,就說一輩子!”沈沅的淚水一滴滴落下來,唇角卻含着一絲笑,那個圓圓的小渦随着她苦楚的笑意忽隐忽現,比王府婦人臉上的金碧輝煌的翠钿明媚上十倍!
楊寄笑道:“何止是一輩子!若是我到了黃泉府,一定不喝孟婆湯,要下輩子、下下輩子,心裏還是你!”
“巧言令色……”
楊寄無可解釋,笑笑道:“是呵,說不管用。你看行動便是。”說完這話,他才發覺自己不覺間又吹牛了——沈沅馬上是人家的人了,與自己生死哀樂兩相棄,自己還拿什麽行動給她看?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想着就是鼻酸。他擡眼想解釋:這是自己的心裏話,與他們無望的将來無關,卻見沈沅的瞳仁放大了些,旋即覺察她的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沈沅輕聲道:“阿末,你想不想……要我……”
她的聲音蚊子叫似的,卻像個霹靂,打在楊寄的耳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