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榮光
決戰在即,但仁德著稱的建德王,還是準許士兵們休沐一日。沈山回到家中,氣度昂揚,俨然不同了。他先拍了拍飛撲過來的幼弟沈岳的腦袋,又好好地和不則聲守在一旁的妻子眉目傳情了一會兒,格外看了看她鼓起的肚子。最後是走進正堂,給父母跪下好好磕了兩個頭。
“出息了!大郎出息了!”
沈山腆着那大肚皮,有些害臊似的:“沒有,區區參軍罷了,末品的小武官。”又特為和弟弟沈嶺道謝:“你果然神機妙算!皇帝那支隊伍,稀爛得跟狗屎似的!每次士兵們上陣還得用鞭子抽,握把刀我都唯恐他們砍傷了自己——也怪不得他們,有些就是莊稼地裏的泥腳杆子,有的是店鋪裏的小夥計,刀槍劍戟摸都沒摸過,還上陣打仗?”
他搖了搖頭,仿佛也有些心有餘悸:“後來,前面的隊伍十人九死,不得已把我們夥夫也送到城牆邊充數。那豆腐渣一般的城牆,不碰它還直掉渣渣,若是挨上些沖車和抛車的襲擊,三五下就爛了。果然氣數已盡了。我後來偷偷開了城門,把江陵王的隊伍放進宣城,才僥幸不死,還算立功——其他秣陵子弟,都被築了京觀(1)了……”
說完這些,沈山臉上湧起難言的愧悔,午餐時,飯和肉都沒怎麽動,唯獨新釀的米酒,喝了一碗又一碗,喝到自己神志不清,淚流滿面為止。
爛醉如泥的沈山被扶到自己房裏休息了,媳婦張氏自然也陪了去,一臉的歡樂。沈以良看了看眉目凝重的沈嶺、楊寄和沈沅,說:“他經歷了什麽,我們想着都覺得可怕,何況他這個親眼看見的?不過,也算苦盡甘來。我看這個陣仗,建邺八成是保不住,而這個建德王瞧着有風度,說不定要當皇帝。咱們家大郎,不求有功,但至少将來能平平安安過日子了。和別家兒郎比一比,也是好的。”
沈嶺卻道:“大兄雖跟着阿父殺豬殺了好些年,心還是太善。”
沈以良斥道:“心善不好麽?”
“心善好的。”沈嶺停了停說,“不過在戰場上不好。他最好趕緊抽身而退。”
沈以良罵了二兒子幾句“胡說八道”,沈嶺一臉無奈地見父親拂袖而去了,才嘆道:“知音少,弦斷有誰聽!(2)”
果然,第二日沈山起身,在堂屋的小凳上一個人怔怔地坐了半天,他母親沈魯氏試探着問:“要麽,就別去了?”沈山才陪笑道:“阿母什麽話!我如今好容易也有了個官職,家裏祖上哪輩有過?我哪能這麽自暴自棄?将來,封贈父母,封妻蔭子,倒也未必是做夢呢!”起身撣了撣袍子上根本看不見的塵沙,笑道:“我走了!我們軍歌裏唱的:‘男兒何不帶吳鈎,若個書生萬戶侯’,我心壯膽也壯呢……阿母放心就是!”
建德王和其他三王合圍建邺,皇帝仗着城池大、城牆高,硬是困守了一個月,結果,內裏三省自相倒戈,他的親叔叔奔逃出城迎接建德王大軍。餓瘦了的建邺老百姓,早就聽說了建德王在秣陵的孝順仁義,只恨自己時運不濟,沒有生在秣陵這樣的風水寶地,活生生在建邺陪着無道的昏君吃苦受罪。
據傳建德王披着铠甲,見了從容不迫的重臣庾氏、桓氏之後,彼此是客客氣氣一番謙讓。庾氏見機,自劾教養家中女郎大有過失,自劾得及時,且明眼人也知道他們兩家盤根錯節掌握着國家的權柄,不是輕易動得的。建德王果然也确實夠意思,斬殺那位坐在寶座上的“無道的元兇”一家之後,只賜死了庾貴妃一人。對庾氏、桓氏請他君臨天下的上表再三辭讓,最後,立了先太子的兒子皇甫亨為嗣皇帝,自己不過擔了大将軍、尚書令二職而已。
朝廷中風雲變幻,老百姓其實只想平平常常過自己的小日子。一場大仗之後,雖也傷元氣,但好在秣陵“識時務者為俊傑”,除了死掉了不少征召入伍的男丁,別無損失。轉眼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百姓也準聽戲、嫁娶、奏樂了。
媒婆又一次登了沈家的門,撥弄着指甲冷冷淡淡說:“事急從權,你們也夠機靈的。如今算是換了庚帖,接下來按六禮的步驟,男方也該下定了。你們女家尊貴,先開口便是,駱家是一定要奉承的。”
沈以良聽着她哼哼唧唧不耐煩的聲音,滿臉笑出花兒來,搓搓手道:“我就阿圓這一個女兒,又不是賣女兒,哪裏會在聘禮上挑三揀四?若是男家客氣,容我先說,我說,也就是尋常的聘禮,十五匹絹,再加些首飾、茶酒什麽的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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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巧楊寄進門問事兒,聽得心裏一“咯噔”。他倒也有肚才,笑嘻嘻先岔話眼兒:“師傅,我今日在後頭學殺豬,為什麽一刀子下去,豬還哼哼半天?”邊說,便瞟了一眼媒婆的臉。
沈山去京裏當小軍官了,家裏的屠宰事業總要有傳人。沈以良見沈嶺這個不争氣的整天就知道捧着破書在看,絲毫沒有心思學習殺豬的技巧——而且,他那身量,大約老天爺也不肯賞這碗飯吃——只好把自己的訣竅,傳授給了算是學徒的楊寄。
沈以良完全沒有聽出楊寄的話外之意,倒是悉心教導着:“這一刀下去,正好割斷喉管,豬就哼哼不出了;若是刀下偏了,豬雖然流血,卻不會死,自然要掙紮一陣。這個位置要緊,回頭我親自指點給你瞧。”
楊寄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瞥瞥媒婆,又上前對沈以良說:“師傅。咱阿圓現在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郎了!她現在可是左衛參軍的妹子!當年普通人家嫁女的老行情,師傅就不怕委屈了咱阿圓?”
沈以良最怕委屈女兒,一聽這話真犯了躊躇,看看媒婆不好意思地說:“也是哦!要麽,你和駱家說說,加五匹絹?”
楊寄撇嘴道:“師傅,你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咱阿圓委屈得哭呢!說臨時拉來的郎君,已經夠丢了面子,如今成了官宦人家的女郎,竟也和東街賣豆腐家的女兒一樣賤賣了,情何以堪?”
“這話是阿圓說的?”沈以良狐疑地看着楊寄。
楊寄面不改色心不跳,說:“那是自然。”他想了想,猶覺得這話還不夠勁,又加了一句:“本來就委屈死了!駱駿飛跟猴子似的長相,怎麽配得上我們家阿圓?”
沈以良現在心思從容了,也開始琢磨了,當時覺得駱駿飛千好萬好,還肯娶自家這個沒人要的丫頭,已經是格外給臉了;現在自己兒子成了武官,自家的女兒又美又嬌又能幹,駱駿飛真是其貌不揚配不上。他雖然還沒起悔婚的念頭,但覺着能為女兒多争一分,也是自己家的面子,更是女兒以後嫁過去的面子!因而也點點頭說:“說得也是。昨日我媳婦送回娘家的歸寧禮,我也叫比以往多了三成呢!”
媒婆氣哼哼道:“我吃你們兩家的茶(3),真是煩難得緊!我去說說看,但若是人家不肯了,你也別怪我耽誤你們家阿圓!”扭着磨盤大的屁股走了。
沈以良此刻神清氣爽,做什麽事都格外來勁,扭頭對楊寄道:“走,看看你殺的豬出了什麽問題。”
後院放倒着一頭死豬,已然斷氣了。沈以良繞着死豬轉了三四圈,又仔細看了看豬脖子上的口子,疑惑地說:“位置挺好啊,一刀斷喉,深度也恰好。”他擡頭打量了打量楊寄:“小子,還挺利落!今兒市口生意好,明兒估計一頭豬還是不夠買。這樣,你再殺一頭,我親自掌掌眼,替你瞧着。”
“哎!”楊寄一派歡欣鼓舞的神色,拉過來一頭小公豬,頃刻間又放倒了。沈以良深為滿意,點點頭說:“力氣大,手上穩,動作快,時機準。你是個學屠宰的好材料!若是小三子和二郎似的,将來吃不了這碗飯……”他犯了躊躇。楊寄卻很見機,笑道:“三郎是您的正嫡兒子,我自然生四條腿也攆不上。若是師傅瞧着我靠譜,我倒願意多幹些時候,報答師傅當時賞口飯吃的恩典!”
沈以良是個實在人,小小馬屁一拍,就把他給感動了,拍拍楊寄的肩膀說:“你呀,要是當年你阿父沒死,或者,要是沒跟着你那個不靠譜的舅舅……這麽聰明個孩子,哪至于被賭博糟蹋了呢?來,我再教教你,殺豬還有些要注意的地方。”
楊寄聽得仔細認真,時不時還問上兩句。但是最後一句問壞了,一下子讓沈以良黑了臉:“師傅,你說豬的要害是這麽幾處,人呢?”
沈以良嫌惡地看了看他,拂袖道:“豬是豬,人是人。雖說同樣是咽喉、心髒能夠斃命,但是,能放一塊兒說麽?真是!”
楊寄吐了吐舌頭,想再湊個殷勤,沈以良卻不大願意搭理他了,冷冰冰丢下一句:“還有,阿圓馬上要下定了,那時候,就是人家的人了,你不許像以前那樣,和她走得那麽近。做人,要知道個瓜田李下!”
楊寄嘴角的笑容,随着他下唇的抽搐,幾下就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