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愁雲
送別了大郎沈山,沈家都是愁雲滿面的模樣,果然這日的天氣也應景,先是陰沉沉的,過了午,雲層越壓越密實,酷烈的太陽光只在雲邊上勾了一道金邊,便很快被湮沒了。雷聲突然一下如劈到人耳邊一般,炸得人頭皮發麻。緊跟着,密密的雨帶着狂勁砸下來,雹子似的狠厲,地面上玉柱般濺起多高的水花兒。
沈沅想着哥哥此刻大約上路了,在這樣一個暴風驟雨的日子,踏着足下的泥濘,去向那個陰灰色的、沒有希望的未來,她趁着雨聲,不停地流着眼淚。
楊寄見她的樣子,心裏酸酸的不是滋味,好容易有個兩人獨處的時候,瞥瞥四下左右無人,便把她的肩膀攬在自己懷裏,低聲勸她:“你往好處想。大郎力氣大,又是個夥夫,指不定征役回來了,他也還沒有見到前線的樣子。再進一步說,二郎讀書多,想得細,萬一他說對了,大郎不光不會有事,反而能從裏頭升發,說不定給你父母嫂嫂掙個诰命,那不是更歡喜的事?”
沈沅扭了扭身子,哭道:“才不稀罕!我只想見着他的人,哪怕平時那麽讨厭他在眼前晃,這會子想着也比什麽都好!”
女人發脾氣不講理,根本沒法勸,可是楊寄心裏只是疼她,見她痛苦難受,他的腔子便也和浸在醋裏似的,又是酸又是軟。他默默地摟着她的肩膀半天,才又道:“或許我不該這會兒問,但是……我們倆……以後……”他看着她紅紅的眼睛,想了想把那個困擾他最深的問題咽了下去,低下頭,咬了咬牙,準備自己扛着。
沈沅卻沒有怪他不識時務,只說:“等大兄回來,我們再慢慢和阿父磨。此刻,我沒心情想這事。”
“嗯,嗯。”楊寄沉沉地點頭,見沈沅哭得一臉倦意,神思不屬的,體貼地說,“你別多想了,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往好的方面想,老天爺歡喜,也會給大郎好運呢!我給你把席子用溫水擦一擦,一會兒你好好歇個午晌。”
沈沅看着楊寄殷勤為她忙碌的背影,腦子中亂麻似的,一時是哥哥沈山的影子,一時又是傷心不舍的父母,一時……不知怎麽的,又是她和楊寄初識的場境。似乎是自己的心都想着寬慰自己,使自己不往牛角尖裏鑽,她眼前竟然會有她和楊寄第一面時的畫面。
楊寄的父親楊正元原是秣陵縣的功曹,芝麻綠豆大的小官,不過畢竟是拿俸祿米的,尋常裏巷的人瞧着,也覺着天上人一般。這位見人總客客氣氣的楊功曹,那一回帶着幾員小吏前來登稅。看見圓圓臉蛋圓圓眼睛的沈沅,覺得煞是可愛。他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心,笑呵呵問沈以良:“女郎幾歲了?”
沈以良躬身笑道:“四歲了。兩個小子,只這一個閨女。”
楊正元嘆道:“世人都盼生子,哪曉得最貼心的卻還是這樣的女兒家。我那個皮小子,恨得天天想打——”他扭頭看看,對牛車後頭喝道:“阿末,又在玩樗蒱!還不出來!”
沈沅轉臉便看到眉目俊朗的小兒郎,笑容燦爛,他也不過及到人腰間的高度,卻在沈沅面前裝相拿大:“你會玩樗蒱麽?”
沈沅一點都不怕他的樣子,一揚脖子道:“我才不愛玩!”
楊寄反而讨好地湊上去:“那是你不會玩。你看我,已經練到要什麽色兒就是什麽色兒,你信不信?”
小孩子容易玩到一起去,很快兩顆小腦袋便湊到了一塊兒,兩張臉花貓似的黑一塊白一塊,旁邊的人瞧了笑得打跌,嚷嚷着:“哪裏來的小郎君和小新婦!”兩個小人兒也不知是什麽意思,擡頭傻乎乎地瞧一瞧,又繼續低頭玩他們的把戲。
拿三鬥米俸祿的楊正元,不久後暴病身亡。他的妻子咬着牙沒肯改嫁,可小吏門戶家無餘糧,生活折磨得她一身病痛,在楊寄十歲時含恨西去,最後用顫抖的手把兒子托付給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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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沅擡頭偷眼打量正跪在竹床上為她揩抹席子的楊寄。他命苦,也沾染了一身壞習性,可是人不壞,對自己尤其好,每每見他,他過得再差勁也都是笑呵呵的模樣,叫人的心情陡然也會生出愉悅的陽光來。沈沅頓時覺得那陽光仿佛也照在了她的頭上,驅散了她心中的擔憂和畏懼,使她頓時生發出原就存在的那種伉爽豪邁來。她對楊寄道:“別忙了,我不睡,一會兒去陪陪阿父阿母,開解開解他們。”
楊寄詫異地回頭,發現沈沅已經幾步到了他身後,他還沒反應過來,沈沅圓潤的胳膊已經輕輕摟住他的腰,很快又放開了,帶淚的眼睫毛随着眼睑的弧度彎了彎。楊寄覺得被這美好鋪天蓋地地湧過來裹住,自己連呼吸都透不過來了,看着沈沅出門,竟然連句什麽話都忘了說。
外面的消息很快傳到了秣陵。秣陵征召的二千男兒,全數上了西北邊的江陵要塞,抵抗叛亂軍的一支——江陵王。人言鑿鑿,都說這個江陵王嬌生慣養,原是先帝最不成器的兒子,必然會輸給當今聖上的。沒料到不過兩個月,形勢翻轉,江陵王一路狂飙直進,大破帶領秣陵兵馬的将領,與颍川王在宣城會師,而建德王則在南方吳越之地包抄過來,京都建邺立刻呈現出掎角之勢。
秣陵縣城還沒來得及抵抗一下,守城的就已經打開城門乖乖投降。這倒也好,省卻了多少麻煩事不說,老百姓就驚惶了三五天,一切日子便照舊了。大家沒法誇守城的将領投降投得好,卻可以誇建德王帶的是一支仁義之師,所以所向披靡嘛!
建德王的大軍直接進駐秣陵,與京都建邺不過隔了兩道城郭、百裏農田——但凡過了長江,沒有了天塹阻隔,攻打城池只是需要些時間而已。帝京裏的新皇帝如何惶惶不安,如何預備與阋牆的兄弟直接開打,如何準備做亡命亡國的君主……此刻也不過是做了秣陵的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八卦起來格外覺得有趣。
“原來,這京裏的皇帝本就是陰謀詭計才坐上了皇位!”茶館裏,吹水的茶客吹得正歡,“他母親是禦前的庾貴妃,舅舅是朝中尚書令庾含章。庾氏桓氏這兩大世家,你們懂的,面和心不合,笑裏藏刀、背後捅刀,那是不一而足啊!”
“是啊?”聽的人都呆了,圍坐一圈,伸長脖子跟抻着的烤鴨似的,“那麽,是什麽陰謀詭計呢?”
吹水的那位愈發得意忘形:“宮闱秘事,我可是聽我們家親戚說的:說那庾貴妃一直得先帝寵愛,便在先帝面前讒害太子。你們可曉得,太子的娘——先帝的皇後——姓的是桓!桓家任的是中書令,那是把持朝政的位置!太子被廢後莫名其妙死了,桓皇後當了幾天沒實權的太後,據說就被庾太後毒死了!這建德王,就是桓太後另一個親生兒子,他能服氣?!……”
“是啊!這怎麽能服氣!”周圍一片嚷嚷,“親娘啊!親兄啊!不能就這麽算了啊!小家子裏也要找庶兄打一架才算完啊!”
正說得口沫橫飛,入港之時,茶館的掌櫃不則聲地過來,陪了一笑,手指了指柱子上的條子“莫談國事”。大家噤了聲,可是彼此間還是互相使着眼色,眉毛挑一下,仿佛都有無窮的意思在裏頭。
“嘿!”突然,誰叫了一聲,指了指窗外。
大家夥兒奔過去一看,縣城裏最寬的通衢道上,遠遠地逶迤過來一群人。近了些便能看清楚,五色旌旗飄揚,為首的人穿一身金銅色的明光铠,頭盔上的白纓和身上的白色鬥篷顯得格外淩厲。他和他胯_下那匹雪白的馬一樣,半昂着頭,肅殺的表情不用細看都能感覺出來。
“建德王!”識字的指着最前面那面黑色旗子,一字一頓又念了一遍,“建——德——王!”
建德王皇甫道知今日從大道上招搖而過,惹得道路兩旁觀者如堵。他似乎也有刻意的成分,三軍缟素,為的是體現他建德王的孝和仁,有了這樣響亮的名號,将來攻破建邺,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
楊寄、沈沅和沈家人也在道路旁候着,因為沈山着人遞了張條子到家,說他倒戈了,追随了江陵王的部曲,還立了功,這回江陵王和建德王在秣陵會師,他也可以抽點時間回家看看。
“看!我大兄!”沈沅眼睛最尖,也最激動。她搖了搖楊寄的胳膊,又捅了捅沈嶺,見他們倆還是睜眼瞎一樣傻傻找不到人,便幹脆半個身子躍起來,邊用力揮着手邊大聲喊:“大兄!山子!大郎!……”胡喊一氣,只為那聲兒被沈山聽見了,好回頭一顧,其他人也便于發現。
這樣一個活潑潑的圓眼睛姑娘,聲音脆得跟銀子打制的鈴铛似的,白色駿馬上的建德王皇甫道知,把沉沉而冷冷的目光掃了過去。
可嘆跟在随侍軍卒裏的沈山沒有瞧見自己激動萬分的妹妹,皇甫道知卻瞧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