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庚帖
“活該!”
罵歸罵,那雙溫軟的小手還是來扶了。楊寄站起身,攢眉咧嘴地伸手捂住屁股,龇着牙說:“哎喲——這裏、這裏大約摔碎了骨頭……”
沈沅順着他的手一看,小嫩臉又變得紅撲撲的,嘴卻不饒人,啐道:“活該!該把你的屁股摔成八瓣兒!”
“你這麽狠心……”楊寄微微的氣息吹在她的耳邊。沈沅退了半步,一揚眉嗔道:“若說狠心,誰又比得上你?”
楊寄笑道:“我哪裏狠心?我心裏都是你,睡裏夢裏都是!那時,要不是為了湊齊給你的聘禮,也不至于把褲子都輸掉了。”
沈沅的眼角卻微微出現了些霧光,扭了扭衣襟,低聲道:“還說這!賭博是好事麽?你這一賭,我們還有來日麽?”
楊寄不由伸手去拭她眼角的淚水,也壓沉了聲音說:“阿圓,但凡有一絲機會,我都不會放過。”
“你現在這個樣子,我阿父……不會同意你的……”
楊寄看着她蹙起來的眉頭,春水般的愁色,心裏便是針刺似的一痛,忍不住又用手指去抹平她的眉宇,希冀着那光如滿月的額頭,再不生一絲漣漪。“阿圓……反正……提親的來一個,我作弄走一個……若是真的皇帝下來選妃子宮女了,你阿父就不得不把你嫁給我了!”
“呸!”阿圓又是輕聲一啐,“你沒安好心!弄得我嫁不掉似的,便只能嫁你了麽?”
楊寄奓着膽子,伸手攬了攬沈沅的圓溜溜的肩膀,見她毫無躲閃的意思,才放心地說:“阿圓,你只能是我的,必須是我的。我也只能是你的,必須是你的。若是我說話不算話,管叫我——”沈沅緊張地看着他,怕他又發什麽毒誓,卻不料楊寄潑天的賊膽:他看着沈沅睜得圓溜溜的眼睛,微微張開的小嘴,竟然一口親了下去。
沈沅不意他如此無禮,伸手想打,手已然被他握住了。随即,他綿軟的唇舌,帶着些侵略性的霸道,糾纏着她的。那銷魂的滋味,讓人忘記身外的一切,只是随着沉淪、沉淪……
然後,突然一聲咳嗽,沈沅腿都要軟了,推開楊寄回頭一看,松了半口氣,臉蛋又不争氣地紅了起來:“二……二兄……”
沈嶺鮮見地吐了吐舌頭,又搖了搖頭,吟哦了一句:“巧言令色鮮矣仁。妹子謹慎些。”扭頭就走了。
晚上,一家人團團圍坐,就着今日沒賣掉的豬耳朵、豬下水什麽的菜肴,扒拉着米飯。楊寄一個勁兒地贊好:“今兒這炒豬肚實在炒得絕妙!又脆又滑爽,一點腥膻味都不帶。還有這湯,筒骨熬的吧?啧啧,鮮掉牙!炖這竹筍冬瓜,冬瓜簡直都變成肉了……”
“吃吧!”沈沅的筷子敲在他碗邊上,嗔道,“飯都堵不住你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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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做的不?”那廂涎着臉湊過去。
沈沅乜着他:“嗯,明兒做個豬舌頭,嚼爛它!”
正在慢條斯理吃飯的沈嶺想起下午看到的一幕,“噗嗤”一笑,差點把嘴裏的飯都噴出來。沈以良瞥過去,責怪道:“這又有什麽好笑的?你妹妹都在準備說親了,你呢?可有看上的女郎?趁現在人家不挑撿,趕緊央媒人去說。”
沈嶺搖搖頭。他們兄弟仨的母親沈魯氏便急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了……”
“阿母!”沈嶺微微笑着,一點嬌慣的樣子都沒有,而是諄諄地譬解着自己的意思,“婚姻大事,雖是從父母媒妁,但如若全不打聽,結成怨偶,反倒弄得家宅不安。所以,越是這種亂糟糟的時候,越不能自家亂了方寸。不急,慢慢來,天底下好女郎多得是!”
“不是說渾水好摸魚麽?”楊寄問。
沈嶺若有深意地看看他,目光又順勢一瞥自己妹妹,笑道:“若是沒看準就摸,不會摸上來一只癞蛤_蟆?”
“吃飯!吃飯!”沈以良惱了,“人家女郎在你眼裏都是癞蛤_蟆!”扒了兩口,他又瞧着楊寄道:“你在這裏也呆了一個月了。我和你師母思量着,不能白叫你幹活,也開了些錢做你的工錢——錢雖不多,但比一般店裏學徒要高,相當于請夥計了。只是有一樣,可不能再去賭了!”
楊寄心裏突地一熱,瞟了瞟沈沅,深深地點了點頭。
只是那樣小小的一串銅錢,要湊夠下聘的二十匹絹不知要猴年馬月,要想贖回自己的房子,或是指望着再找個能住的地方,更不知要到什麽時候。這急吼吼的年景,秣陵縣旁便是京都建邺,據說已經傳出宮內黃門宦官在有女子的人家門上貼黃紙條的事,不定真的那天選秀的事就會波及這裏。阿圓……他想着就覺得煩難,可是就是撐着一股氣兒不肯認輸。
這日眼睛一睜,突然覺得哪裏不對勁。楊寄打了個寒戰,一骨碌翻身起來,偷偷打開後頭院門。往常這清晨時候,帶着薄薄霧氣的秣陵縣石板街道上,人跡已經不少了,做扁食的、賣環餅的……都四處叫賣了。今日,這長長的甬道卻靜谧得吓人,一個鬼影子都看不見,只剩一輪鮮紅的太陽半挂在房檐上,扯得屋子、牆壁斜投下森森的陰影。
楊寄披了衣裳,正準備到外頭探一探,同樣披着衣服的沈嶺隔着院子裏的水缸對他“噓”了一聲。
“二兄。”楊寄依着沈沅的稱呼,“這是怎麽了?”
沈嶺面色少見的有些沉郁:“不知道。但是我們這裏能遠遠地瞧見城門上懸的鐘鼓——今兒早晨,鐘鼓沒有響。”
“這——”
“我們秣陵,緊挨着建邺。晨鐘不鳴,無非是京都派兵守住了城門,不放老百姓出城。要是我沒猜錯,今兒城門不開。怕是要有大事了!”
市井人家能想到的大事,突然蹦進腦海中的,莫過于皇帝選妃選宮女的事了!人家養得嬌滴滴的女兒,突然送到那個再也看不見了的高牆裏頭,不定什麽時候拖出來就是一具死屍,誰舍得!
果然,城門不開的消息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傳遍了秣陵縣城。沒有女兒為許字的人家,這會子急紅了眼一般找女婿。屠戶沈以良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己咕哝了一會兒,一跺腳道:“我親自去!”
“阿父親自去哪兒?”沈沅瞪圓眼睛問。
“親自去駱家。”沈以良說,“這會子趕着人家下聘是死活來不及了。但趕緊換個庚帖還做得到。換了庚帖,好歹也算是攀親的意思。若是宮裏來挑選宮女,咱們就說阿圓已經有人家了。他們總不至于搶人家家的婦人吧?”
“可是……可是……”
沈以良顧不得——也不明白女兒眼裏噙着的淚水是什麽意思,自己很為自己的法子叫絕,于是提了昨日沒賣掉的兩扇豬耳朵,準備自己親自跑一趟了。他對家裏識文善書的二兒子沈嶺說:“得,平日裏寫的那些沒啥卵用的字,今日倒是派上用處了!趕緊把你妹妹的八字寫在紅紙條上,省得我再央人去寫了。”
沈嶺猶疑着說:“阿父,是不是急了點?”
“再慢吞吞的,你妹妹就要去做宮女了!你指望她造化好,能讓你當國舅爺麽?”沈以良跺着腳,上前一拎兒子的耳朵,“快去寫!”
沈嶺那瘦怯怯的小身板,幾乎半個身子都給他老爹提溜到了空中,趕緊往回扯着自己的耳朵,猶不甘心,還在那兒勸:“阿父!駱家的小子雖然是獨子,但我看嬌寵太過,氣宇格局不大,妹妹也不喜歡。還不如……”
沈以良怒道:“你以為你妹妹和你似的,挑三揀四不着急!就算是她不急,我也得急了!我攏共就這一個女兒,不能給挑到宮裏去!‘氣宇格局’幾個錢一斤?能過日子就好了!”
“阿父,阿父!萬一有別的法子?”沈嶺一邊救着自己的耳朵,一邊說,“比如,許給阿末?”
沈以良一把放開兒子的耳朵,旋即脫下鞋,高高地揚起來,眼睛也瞪得銅鈴似的——真是發了大火了:“阿圓是不是你親妹妹?你就會出馊主意?!”他沒舍得打兒子,但眼角餘光瞥瞥一旁挂着一張尴尬臉的楊寄,尖刻的話沒好意思出口。但大家也都曉得,沈嶺這是說瘋話呢!嫁給市布的駱家,怎麽說都比嫁給一無所有的賭棍混混兒要好吧?
沈以良真發了火,就連滿心不情願的沈沅也不敢多言了。她淚汪汪地看着沈嶺一臉無奈地進房寫她的庚帖,想到這個要命的時候,她的一生竟然就這樣和那個長得小猴子似的駱駿飛拴在一起了,心裏委屈得慌。
兩家離得不遠,沈屠戶很快就換了愉悅的表情,哼着小曲兒回來了,手中那兩扇豬耳朵,換成了兩匹細致潔白的素絹。他笑眯眯道:“駱家是厚道人家,一說就肯了。換了庚帖,我心裏的大石頭就落地了!看,人家說,這來得匆忙,未及準備下定的禮,這兩匹素絹做見面禮。他們鋪子裏還有好漂亮的大紅色錦緞,秋水綠的薄绡,蜜合色的夏布,将來阿圓想穿什麽都行!”
沈沅見木已成舟,終于再不能忍耐了,捂着臉“哇”地一聲逃回了自己的房間。楊寄也是一臉鐵青,勉強擠出“失陪”二字,也起身離開了。
這時,外頭傳來雜錯的步履聲,旋即有人“砰砰”地大聲拍門。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來:“開門,有敕令!”
沈屠戶深感自己的及時!他握緊了手中剛剛換來的駱家的庚帖,上前拉開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