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提親
鄉裏間的傳聞似乎成了真。
本來平平靜靜的日子過着,突然聽說皇帝駕崩,随即是宮裏太後薨逝,不知怎麽鬧騰的,竟是沒當過太子的那個皇子登了皇位。死去的皇帝姓甚名誰沒人曉得,新皇帝是怎麽樣一個人也沒人曉得。大家只曉得這一百天又要沒有戲看,沒有曲子聽,禁絕婚嫁——然後,肯定就是為新皇帝遴選後宮了!
不許嫁娶,但不能禁人家邀媒妁、下定結親,家裏有适齡女兒的都慌慌張張拉郎配,平日要二十匹絹的聘禮,這會子打個對折也成——一時間倒是男兒矜貴起來。
沈以良就沈沅這一個寶貝女兒,從落地起就含嘴裏怕化了,捧手心裏怕摔了,生生驕縱出一股子惡脾氣。小戶人家娶媳婦,首先要看女郎的性格婉順不婉順,其次要看裁衣織布的能耐如何,再次才是上竈做羹湯,容貌啥的——用一般人家當家主婦的話來說:“長一張好臉,又不當吃又不當穿!總不能娶了來受氣!”
沈沅出落得那麽漂亮的一個丫頭,還做得一手好飯菜,卻因那張兇巴巴的嘴,尋常人家都忙不疊地擺手:“受不起!受不起!不光這個媳婦兇悍得很,家裏的老子也惹不起!萬一小夫妻打架了,郎君未必是娘子的對手,饒挨了欺負,回頭還要遭老丈人的爆栗……”一傳十十傳百,在這個男兒珍貴的特殊時期,竟然只有一家媒妁上門說道。
“我說你們家阿圓,其他都好……”
沈以良搓着那雙沒握殺豬刀的手,憨笑着盯着媒婆紅豔豔的嘴。半日才聽明白,東鄰的駱家為小兒子來提的親。
“駱家的小幺兒,名字叫駿飛的,你也是見過的。長得端正,好幾家女兒都想倒求呢!偏生看上了你家阿圓。說不嫌阿圓兇,娶回家寧願跪在榻上當娘老子伺候……把他父母氣得撫胸捶腿呢!”媒婆自顧自笑得花枝亂顫,拿絹子握着自己的嘴,那眼睛笑得鈎子似的,沈以良瞟一眼就吓得不敢看第二眼。
“要說那駱家連生了四個閨女才得了這一個獨生兒子,家裏就是寵他!”媒婆甩了甩手絹,“罵兒子罵完了,還是央了我來說。我看這也是門當戶對的,他們家在市口賣的好布料,不光能自己穿得鮮亮,一年也頗夠嚼谷。女郎過去鐵定日子甚是過得!”
沈以良偷偷瞥了瞥媒婆濃紅的嘴唇,陪着笑說:“我們家阿圓吧,其實家務也是一把好手。但是織布……倒真不大會……”
媒婆“嗐”了悠長連綿的一聲:“教婦初來,教兒嬰孩。到了人家家裏,自然會教。阿圓又不笨,只要肯低頭做新婦,也不會被為難的。”
沈以良不由心動了,見媒婆起身要走,忙客氣道:“今兒留了一個頂好的豬頭!阿姊帶回去吃!”
媒婆媚絲絲笑了一笑:“不用了不用了!火到豬頭才爛,家裏今日柴火不足。”
沈以良忙叫道:“阿末!搬一捆最幹燥的劈柴來!”
等了好半晌,楊寄黑着一張俊臉,捱蹭着走進來,一句話不說把捆柴往媒婆手裏一遞。媒婆剛要道謝,突然覺着手指一陣刺痛,不禁把柴扔在了地上,再定睛一看,劈柴裏夾着荊棘條子,尖銳的刺從縫隙裏探出來。楊寄這才“噗嗤”一笑,涎着臉說:“哦喲!沒當心!”
媒婆氣得連那豬頭都不要了,沖着楊寄一啐:“缸缽兒裏的泥鳅兒耍團轉,你不過就是賭場上的尖尖兒,街巷裏的混混兒,你耍得老娘好玩麽?”扭身便走,連沈屠戶在後面急吼吼喊:“阿姊!我還留了份好下水——”都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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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這下子滿臉堆笑,沖着那風擺楊柳一般的背影喊道:“您慢着些,當心老腰——”
沈以良氣得眼睛瞪得滾圓,指着楊寄罵道:“混小子!老子給你一口飯吃,你卻來攪老子的局!阿圓這會兒不讓人聘下,等下過了皇家治喪的日子,被選到宮裏當宮女兒,你就滿意了?!”
楊寄收了笑,擺了一副正經面孔說:“我娶她就是!”
沈以良氣得想笑:“駱家哪怕拿兩匹絹也是個下聘的意思,你呢?你拿得出啥來?不是我瞧不起你,我統共就這一個阿囡,與其将來跟着你這賭棍喝西北風,還不如她生下來就丢溺桶裏淹死來得痛快!”
楊寄識時務,既然攪散了沈沅的“好事”,就乖乖聽兩句罵也不為過,于是把頭一低,做出一副實誠的樣子讓沈屠戶數落了半天。數落累了,他還捧一碗茶來,賠笑道:“說累了吧?喝口茶潤潤嗓子。”
沈以良喝了茶潤了嗓子,指着楊寄的鼻子想再罵,可是腦子突然一片空白,“你這個……”半天,一句詞兒也沒吭出來!最後只好一跺腳,道聲:“幹活去吧!”算是了了事。
楊寄神采飛揚到了後院,掄起斧頭,想象着媒婆的面孔,就格外帶勁兒。沈以良大概今日心情不好,才殺了一頭豬就又開始嚷嚷,這回罵的是他的二兒子沈嶺:“你說你殺頭豬還畏畏縮縮的,天天亂翻書,說自己學的是什麽‘屠龍之技’,你倒找條龍來殺殺看,我瞧你是剁脖子還是切尾巴?……”
沈嶺的聲音慢條斯理的:“阿父,‘屠龍技’不過是打個比方。不過俗話裏說:殺豬殺尾巴,各有各殺法。我這百餘斤的體格,阿父命我像大兄一般摁着豬脖子就捅,我非給豬掀翻了不可。阿父若嫌我把豬引了來捆着殺太慢,我也只能說這就是我的能耐到頂了。”
楊寄不禁踩柴垛子上探頭看,果見在一頭捆翻了“哼哧哼哧”叫喚的肥豬旁邊,沈嶺換了一身短打,可瘦怯怯跟風吹就要飄走似的,兩條伶仃的細腿,真能給豬一拱就掀翻了去。他不由“噗嗤”一笑。沈嶺和他父親的目光一齊瞟過來,沈以良對着牆頭喝道:“看什麽!”沈嶺卻微微一笑——瘦歸瘦,長得并不磕碜,他眉眼像沈屠戶的娘子魯氏,修長收斂得多,和風霁月的神色是讀書人特有的。平日見他,雖是布衣,當風吟哦時極有風儀。楊寄只在母親去世前讀過幾冊書,後來迷上了賭博混日子,書裏那些東西也忘得差不多了,但此刻他腦子裏閃過一道亮,對沈嶺一擠眼道:“詩裏讀過:‘腰帶三圍恨沈郎’(1),嘿,怎麽這麽應景!”
沈嶺微微一挑眉,笑道:“貌雖柔,心卻壯。不過還是謝謝你的謬贊。”
他依着沈以良的吩咐,準備繼續殺豬,只見他繞着地上捆翻的豬轉了三圈,還時不時伸手摁兩下,拿手中的尖刀比劃着。這樣一個風度翩翩的讀書兒郎,卻在做這樣煞風景的事,楊寄真心覺得沈屠戶太沒有識人之能——這可是他的兒子,偏偏學殺豬!
卻沒想到,沈嶺真的“貌柔心壯”,撫慰地拍了拍豬頸,拿來等血水的盆放置好,略略挽了挽袖子,似乎還對豬嘀咕了些什麽,突然伸手一刀,豬彈動雙腿掙紮了片刻便血流漂杵沒有氣力了。沈嶺檢視了自己的衣袖,很滿意上面一滴血都沒有濺到。他高高興興到井邊拎水洗手,又擡頭對牆頭上看呆了的楊寄笑道:“手不能不污,但求不沾衣耳。”
楊寄半日才把張開的嘴合上,拍拍手,又嘆道:“二兄,你這樣的人才,可惜了!”
沈嶺搖頭笑嘆道:“可惜什麽?‘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又不是我朝才有的事。朝中為庾氏、桓氏把持,世家大族輪番執掌權柄——不過,他們也有他們的苦處,我們不知道罷了。”沈嶺看着牆頭的楊寄,卻因他恰好頭頂着正午時的一輪白日,耀目得看不清表情,沈嶺撇過臉輕輕踢了踢地上的死豬,低聲道:“今日一豕死于我手,而那些逐鹿天下的人,又當亡于誰手呢?”
楊寄正想說什麽,突然覺得腳下的柴垛開始挪移,讓他立不穩腳,回頭一看,沈沅瞪着一雙滾圓的大眼睛,立着眉毛在踢他腳下的柴火。見他回首,不由就開罵:“你今兒個能耐了是不是?!”
楊寄前俯後仰,趕緊扒牆頭站穩了,才笑嘻嘻道:“幹嘛?嫌我壞了你的‘好事’?”
“呸!”沈沅把一條大辮子一甩,斜着眼睛睨視着楊寄,冷笑道,“我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操心了?”
楊寄笑道:“若不是舍不得駱家的哥哥,又為何沖我發這麽大的脾氣?”
沈沅臉蛋兒微微一紅,撿起塊劈柴對着楊寄的後背扔過去:“你少跟我油嘴滑舌!哪個說……哪個說……”她的臉紅得脖子耳朵都跟赤珠似的,又是含恨,又是含羞地瞥了楊寄的臉一眼。楊寄突然明白了,笑得更加燦爛:“那就是不願意我說要娶你!”
一塊更大的劈柴沖着他的腦門飛過去,楊寄眼疾手快地劈手揮開,卻不料自己腳下是圓溜溜的木柴垛,滑了兩滑,便是一個屁股蹲兒坐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