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逢
肚子餓極了時的那種滋味兒,真正領受過的人都不想受第二次。先只是難受、嘴饞,接着,胃裏就像有千百只手在擠壓、絞緊,人渾渾噩噩,死魂似的到處漫游,而一點點飯食的香氣都能準确地被定位,繼而狼似的撲過去。
楊寄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循着一股肉香,跟随着自己的本能來到沈家門外。
門“吱呀”一聲開了,半鍋滾燙的焯肉水帶着褐色的血沫子潑了出來,湯汁裏濃郁的肉香,讓餓了兩天的楊寄眼睛都綠了。
“咦?”
他好容易才循着這聲兒把眼神回到發聲的人臉上,好在饑餓還沒讓他喪失掉最後理智,楊寄苦着臉露出一點笑:“阿圓……”他覺得自己這副落魄的樣子實在沒臉見她,逃避地說:“我不是來煩你……我這就走……”
再俊的人都經不起這麽糟蹋。阿圓看着楊寄于思滿面的臉,兩只眼窩有點低陷,頰上一道笑溝被灰蒙蒙的皮膚勾勒得憔悴,嘴唇幹得一層一層起皮兒,困餓得連長長的腰都佝偻了三分。阿圓不知怎麽心裏一酸,低喝道:“哪兒去!”
楊寄乖乖地站住了,可憐兮兮的目光瞥向阿圓。阿圓嘴裏只吐出兩個字:“等着。”便掩身進門了。楊寄微張着嘴,傻乎乎地看着半阖的門扇,耳朵裏俱是蟬鳴,“知了——知了——”的,和他腦仁裏餓出來的耳鳴竟然是一個調。
也不知等了多久,阿圓俏麗的身影又出來了,手裏一碗水,一個饅頭,楊寄什麽形象都顧不得,接過來又是吃又是喝,風卷殘雲一般,片刻就消滅個罄盡。那肚子終于得了實成東西,愉悅地最後“咕——”了一聲,随即,騰騰上來的是舒适的飽腹感,人惬意得幾乎要睡過去了。
“阿圓!”楊寄感激地看着面前這個小姑娘。人如其名,臉蛋是圓圓的,剛發育起來的小胸脯顯得圓圓的,腰肢纖纖,但若握在手心裏,應該也是圓溜溜的形狀——屠戶家常有肉吃,小姑娘發育得真好,粉嫩嬌豔的一朵花骨朵兒似的。最美的是那雙眼睛,若長在沈屠戶臉上就銅鈴一般,瞪着吓煞人;可同樣是圓溜溜的,長在阿圓的臉上,配着那一彎長眉,羽毛似的眼睫,亮汪汪地反射着天上的明澈雲光,也反射着傻乎乎的他。
那圓眼睛一瞪,說話兇巴巴的,卻帶着些暖意:“哪個許你喊我小名的?”手也叉到了腰上:“死沒出息!”
楊寄眼看那圓眼睛裏的霧光濃重起來,漸漸凝成了水色,又漸漸聚成眼角邊一點晶瑩的露水,他着慌了,伸手想去拭:“阿圓!阿圓!是我不對,但我其實是想着……”
“得了!”她撇臉躲開他髒兮兮的手,帶着認命的語氣,卻又是昂揚的聲氣兒,“你呀,狗改不了吃_屎。我也不指望你了。咱們——”她似若有情,手指絞着衣襟,然後絕然地從貼身的衣服裏拿出一個油紙包:“拿着,頂幾天餓。找個正經活計幹幹,橫豎填得飽肚子。咱們……緣分怕是盡了……”她眼圈紅着,瞥了瞥楊寄,低嘆一聲,轉身要進門。
楊寄比她更急,一伸手拉住了阿圓肉嘟嘟的手——人都說長這樣溫軟綿厚掌心的女子是有福之人——只是這福分,也不知自己握不握得住。
“嘿!嘿!”有人在後頭喊,“幹什麽欸!”
阿圓像被火燙了似的,狠狠一下子甩開楊寄的手,但對說話那人也沒好聲氣:“嚷嚷什麽!不怕丢人丢外頭?”
被罵的是阿圓的長兄,姓沈,單名一個“山”字,長得五大三粗,腆着大肚子,一看就是殺豬的漢子。他給妹妹罵得一愣,但這個妹子自小就是家裏頭的寶貝,又生的兇悍性子,沈山賠了笑說:“阿兄還不是怕你被欺負麽?”上前幾步,對楊寄嘲道:“怎麽?聘禮錢湊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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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圓“呸”地沖哥哥一啐,紅了臉往裏走。楊寄也鬧得臉紅,嚅嗫道:“手氣……不大好……”
“哦!所以麽,俗話說得好: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沈山如有深意地點點頭,說,“恰好昨兒個又有大媒到咱們家來,說這個世道不大安穩,轉天不定皇帝陛下又要到民間擇選宮女美人什麽的,阿圓長得還湊合,別被選進那個見不得人的地方終老一世,還是早早嫁掉了好。說了幾個,我聽着都還成……”
“噔噔噔”的步伐聲傳來,臉紅且脖子粗的阿圓從裏頭沖出來,狠狠瞪了哥哥一眼,從一旁狠狠端起忘在外頭的焯肉的鍋,爆豆子似的說道:“哥,沒人當你是啞巴!要有那麽多話,咱嫂子正好埋怨這幾日憋悶得慌,你找她聊聊天多好!”
楊寄擡眼看看橫眉立目的阿圓,不知怎麽的突然生出一股勇氣來,抓住沈山的手腕說:“山子哥,我已經窮到叮當響沒飯吃了。我們兩家好歹也算街坊,我阿父當年也算厚待鄰裏,今日我一文錢都不要,留我做做雜差,賞口飯吃可好?你若是存心看我餓死,那我自然也沒有辦法,只好餓死在你們家門前了。”
沈山實則是個老實人,看着楊寄吊兒郎當的無賴模樣不由愣住了。
楊寄憑着厚臉皮,終于在屠戶沈家安頓了下來。住的是堆雜物的耳房,吃的和主家一樣,雖然家主——屠戶沈以良臉色黑沉了些,但待人真真算是厚道客氣了。
楊寄揮汗如雨地劈完了整垛牆高的柴火,抹了把汗,滿意地把自己的成果一點點堆起來,又到井裏搖了一桶水上來,咕嘟咕嘟一陣猛飲。
隔着一堵牆的場院裏,被殺的豬聲嘶力竭地嚎叫着,尖銳到頂峰後突地安靜下來,随後響起屠戶沈以良粗粝的叫喊聲:“山子,看看後頭滾水燒好了沒,等着燙一燙去毛呢!”
楊寄心裏一陣激動,掠了掠頭發,扯了扯衣衫。果然,少頃便見柴門“吱呀”一聲開了,那個圓嘟嘟的臉探了一下,笑道:“動作好快啊!都劈好了?”
楊寄笑吟吟捧起碼在牆邊最幹燥的那捆,親自送到阿圓手上,笑道:“看看還湊合不?”
阿圓擡手接,圓眼睛順着楊寄的笑臉一瞥,羽毛似的長睫就垂了下來,目光恰恰停在楊寄袒露了半邊的胸脯上——他長得高大健碩,偏生皮膚又白,是那個時代審美中的典型英俊男兒的形象,眼見阿圓的臉便紅了紅,頰邊小小的一個梨渦若隐若現。可她卻不是一般的羞赧的閨中女子,轉而朗聲道:“你可以洗洗澡了,一身臭死了!”又看到旁邊的水瓢,又呵斥道:“喝熱乎的!別弄到自己鬧肚子!”
扭身走了,那圓圓的肩膀,潤澤的弧線,卻叫楊寄好一陣念想:怎麽着也要想法子娶到,青梅竹馬,是人家可以輕易搶走的?
傍晚時閑暇,楊寄摸出懷裏的五顆樗蒱,在搖杯裏搖着,沈家最小的兒子沈岳,一蹦一跳地湊過來看,好奇地說:“阿末哥哥,這個就是賭博的東西啊?阿父說這玩意兒最壞,它怎麽壞法兒呢?沒見這五塊木頭有什麽特別之處啊?”
楊寄本來就手癢,見沈岳長一雙和他父親、姐姐一樣的漂亮圓眼睛,五六歲的小兒郎正是最調皮也最可愛的時候,眼睛裏含着一泡水似的,烏珠點漆般黑,白的部分又帶點淺淺的藍。楊寄愛撫地摸摸他毛茸茸的腦袋,對沈岳說:“這個裏頭變化萬千,可好玩呢!來,阿兄玩給你看。”他上下左右地搖着搖杯,仔細地谛聽着裏頭的聲響,手腕靈活得和在草叢間游動的蛇似的,終于,他把搖杯打開,五片樗蒱清一色黑,乖乖地躺在杯底。
沈岳舌頭都吐了出來,搶過搖杯非要自己試一試。楊寄笑道:“試一試也行。但是手裏感覺和耳朵的敏銳,可不是一天半會兒能練出來的。真上了賭場,千變萬化,對面莊家的臉色、旁邊閑漢的呼喝,都不能左右了自己的心思,心一定要平靜到那份兒上,才能得心應手,才能贏多輸少。饒就是這樣——”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他算是賭局上的高手,但一樣幾乎把褲子都輸掉了。唯餘苦笑而已。
沈岳卻不懂這些血淚教訓,他玩得興起,上下左右胡亂颠動着搖杯,打開一看,大失所望,卻不甘心,再來第二次、第三次……
突然,沈岳覺得額頭猛地一痛,擡頭一看,正對着姐姐那張兇悍的臉。阿圓——大名沈沅,一把揪住沈岳腦袋上的小鬏,另一只手指狠狠地戳他腦門:“不學好!竟然敢學賭博!看我不揍你!”
沈岳吓得抓楊寄的衣襟。楊寄忙幫他求饒:“阿圓!是我不對!但只是給他看看玩玩,并沒有……”
沈沅恨恨地瞥了楊寄一眼:“你害了自己一輩子,還想害別人一輩子麽?這玩意兒,我不許我們家人碰!”伸手一拍,把沈岳的手拍開,連拖帶拽地拉到屋子裏去了。很快,屋子裏傳來沈岳殺豬般的喊疼聲、求饒聲。楊寄在外頭聽得不是滋味兒,想求情,千般萬般話偏生出不了口——他好賭,害了自己,大約也害了他和阿圓曾經的誓約。
“阿圓!”他終于拍拍屋門,“我以後再賭,就不是人,就叫我被雷劈……”
裏頭的人沖出來,軟軟的手心重重地蓋在他唇上。楊寄半截話被堵上了,嘴唇上痛麻了一下,随後是柔軟溫暖的感覺。沈沅目含霧光,色厲內荏地說:“再胡說,我就拿針把你的嘴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