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窗戶外頭,是一棵梧桐樹,翡翠般的碧綠枝葉把濃蔭遮在這小小一間茅屋的上頭。初夏時的蟬噪一聲聲叫得人心慌,一骨碌翻身起來的楊寄,眨巴了半天眼睛還沒能從做夢和真實裏醒過來。
外頭已經響起了兄弟們的呼喚他的聲音:“阿末!阿末!睡夠了沒有?李家新開了樗蒱局,說是好大手面!兄弟們還等你去翻一翻局勢,贏兩個零花呢!”
楊寄突然覺得心窩子裏“怦怦”地緊跳了起來,他翻了個身,懶懶對外頭喊:“窮得叮當響,哪裏來的餘錢和李鬼頭玩樗蒱!明兒早上的飯還不知道在哪裏呢!”
外面嬉笑聲帶着些讨好:“你手氣好,賭場上贏多輸少。哥兒幾個先借給你玩,贏了歸你,輸了以後再說。成不?”
“賭能不輸,天下營生第一!你不輸試試?去你娘的王八蛋!”楊寄朝窗外吼了一嗓子,翻身拿那領爛羊油似的薄被子遮了腦袋。窗戶外七零八落地探頭探腦一陣,見他側影平靜地起伏着,似乎真的困極了一般,只好罵罵咧咧地紛紛走了。
楊寄的腦袋藏在被窩裏,悶得憋不過氣,眼前有些昏黑,肚子裏叽裏咕嚕亂叫,可他的心裏全不在意這些來自身體的反應,而是亂麻一般理着自己的思緒。好半天才終于想明白:他,真的是重生了。
那一回——他避免去想那已經是他的前世了——他亦是在狐朋狗友們的聲聲呼喚中,忍不住手癢,更忍不住心癢,去了李家的賭局。
賭局裏就是賭樗蒱:那是一種賭具,用的是五顆兩頭尖銳、身子扁平、銀杏果似的木頭骰子,雙面分別漆着黑白兩色,擲在用昆山搖木做的“杯”中,黑色白色會有不同的組合方式,被稱為“采”。最好的“采”是全黑,被稱為“盧”;其次的是四黑一白,被稱為“雉”。賭博的人按所擲采數,執棋子在棋盤上行棋,兩方的棋子相互追逐,可以把對方踢下棋盤。這種賭博既鬥手氣,又鬥謀略,時人都愛玩。常見三五成群湊在一起,捶桌子敲板凳的大喊着“盧”“雉”,期待着那五塊木頭骰子給自己帶來行棋的先機和好運,被稱為“呼盧喝雉”。
他楊寄一向是個中好手:呼盧喝雉其實是假的,氣氛而已,但可以辨着聲兒判斷骰子哪面着地,能拿捏個十之八九不出岔子;他在棋盤上又會用心,前進後退不貪不嗔,人都說有将帥風度。确實能做到贏多輸少。
可是,那又怎麽樣?
李家這局,簡直就是鴻門宴,自己明明看到莊家和幾個人在使眼色,偏偏自己太自負,見贏得順風順水,想着娶阿圓的聘禮就快要湊齊活了,心裏那個美。得!貪欲一上來,腦子就稀糊了,連着幾回擲樗蒱的五木都只得了最下的“雜采”。越是這樣,越是急紅了眼,一來二去,不僅把自己好容易賭贏的銅錢全輸光了,還把自己安身立命的破爛屋子也賠上了。
當時,楊寄的俊臉都扭曲了,一捋袖子露出一條修長白皙的胳膊,惡狠狠說:“我賭這條胳膊!”
李鬼頭冷笑道:“輸給我的話,能吃麽?”
猶記得當時的天空灰蒙蒙的,楊寄跌跌撞撞走在秣陵縣城的青石道路上,路旁是淮水的支流,平靜無波,幾名婦人在河埠頭上捶打浣洗衣物,突然有個熟識的大嬸笑着對他嚷道:“阿末,沈屠戶家的阿圓還等你下聘哩,今兒手氣可好?”
楊寄想着阿圓的圓圓臉蛋兒,還有那沖着自己忽扇着長睫毛的圓圓眼睛,突然生出絕望來,從小石橋上就這麽一跳,在深可兩三丈的淮水中結束了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
可好!再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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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寄先已經立定了心思,絕對不能再賭了!可是躺在他那吱嘎吱嘎響的破竹床上,從晌午呆到黃昏,眼見着梧桐樹的翠色都變作夕照下的金綠色了,楊寄突然又轉了念頭:自己五歲喪父,十歲喪母,沒有兄弟姐妹,在同是賭徒的舅舅家混吃混喝混到了十三歲,除了各種賭技外啥都沒學會,舅舅死後,他終于被舅母趕出家門,從此正式成了街頭的小混混。身無長技,又不願意做苦力賣命,要混飽自己個兒的肚子都難!
沈屠戶那日握着兩尺長的殺豬刀,邊“吭吭”地剁軟骨,邊沒好氣地沖自己翻白眼兒:“憑你也想娶我家阿圓?行!看在你阿父的份兒上,我也不為難你!三媒六聘,該有的我不能委屈我家囡囡,你辦得齊活,你就再來。否則——”他“噼”地一聲,狠狠把刀剁在塊裏脊上,橫眉冷對地說:“你好意思來,我也只好好意思趕了!”
楊寄又一骨碌爬起身,撅着屁股在床底下的藤箱子裏一頓找,除卻那些破衣爛衫,他只找到他阿母留下來的一對金耳珰——那是阿母臨終時留給自己未來的兒媳婦的,餘外,剩點壓箱子的錢,攏共不過百十枚,串起來都不壓手。
“媽的!”楊寄心道,“吃也吃掉了,喝也喝掉了,請王媒婆連跑路錢都抵不上,還不如去李家碰碰運氣!”他想了想上一世的情景,更加寬慰自己:“萬一老天爺垂憐,我贏了呢?到時候把亮澄澄的銅錢摔沈屠戶的案板上,看他好不好意思食言!”楊寄的臉上露出笑容,嘴角一勾的模樣若是讓外頭的小女娘們瞧見,大約又要偷眼多瞄瞄了。
他想定了,收拾起那幾個錢,又把房契塞在褡裢裏,高高興興往李鬼頭家跑去。
樗蒱是雅戲,從天子家到百姓家都愛玩,所以官府是“不告不管”,睜只眼閉只眼不來抓賭。李鬼頭那臨河的小軒裏熱鬧得只差把屋頂掀了。裏頭的二三十個漢子都脫得只剩下頭的褲子,各種顏色的胸脯子肉随着他們揎臂的激動程度而跳動着,時而是呼盧的叫嚷,時而是五木的動靜,時而是贏者的歡呼,時而是輸者的捶胸頓足……
眼尖的見楊寄來了,高高興興迎上去道:“還當你不來了!我們都在說,呼盧少了阿末的聲音,五片木頭塊都不聽話了!來來來——”把他讓到了正中的棋盤邊:“正好,新的一局開始了。”
楊寄猶豫了片刻,拍拍褡裢道:“老子今兒沒多少錢。”
“好說,好說!先玩,先玩!”瘦得和山裏猴精似的李鬼頭一臉堆笑,精光四射的眼睛帶鈎子似的拉攏着這個賭棍,“沒錢了兄弟先給你墊着!贏了歸你,輸了以後再說。”
“這話真是耳熟啊!”楊寄微微眯了眯眼,暗地裏一咬牙。衆聲鼎沸,他楊寄氣定神閑抓起黑白兩色的樗蒱,慢慢放進搖杯中,由慢到快,由緩到急,搖了起來。搖杯封着,看不清裏頭情勢,但漆成黑色的一面比不漆的白面略沉半分,聲音也就會稍有變化。等到他認定萬無一失了,才揭開搖杯的蓋子,衆人倒抽涼氣,随後一片驚呼贊嘆:“好家夥!又是個‘盧’!”
楊寄放下心來,輕蔑地望了李鬼頭一眼,把自己棋盤上的子兒向前進了幾步,毫不客氣地把李鬼頭的子兒踢到了邊上。
這一局好生眼熟!楊寄分明記得,他在上一世跳河之前,曾經為自己的大意莽撞,懊悔得翻來覆去把局勢想了無數遍!
一模一樣!
“上蒼!”楊寄心裏在合十禱祝,“你保佑我,只要一切和那時一樣,我就能翻身了!我就能娶阿圓了!”
決勝的一步到來了!楊寄搖好樗蒱,不忙着開蓋子,先笑嘻嘻把褡裢裏的那半串銅錢和一張房契拿出來,壓在自己一方。李鬼頭色變,問:“阿末,這是什麽意思?”
楊寄笑道:“玩,就要玩個心跳的。怎麽,你不敢跟?李鬼頭,我可是把家當都押上去了,就等着看你是不是個爺們兒了!”
李鬼頭咬了半天牙,盯着楊寄手裏的搖杯,又仔細琢磨了一番自己這裏的局勢,經不起楊寄三催五催,也經不起旁邊人的大聲撺掇,他把桌子一拍,大喝道:“跟!開!”
楊寄慢慢移開了搖杯的蓋子,上一世,這裏是個漂亮的“雉”,可惜卻是輪到李鬼頭走步;這一世,好容易把機會留在了自己手上!
可是,他那迷倒衆生的笑容慢慢凝結在頰邊唇角,眼睛越瞪越大,終于瞪出血絲來。他圓睜着通紅的眼睛,恨不得把李鬼頭吃下去:“這……這不對!”
李鬼頭卻笑着伸手把楊寄面前的銅錢和房契一股腦都撸了過去,環視周圍故意道:“哎哎!什麽不對!願賭服輸哈!”
楊寄一捋袖子露出一條修長白皙的胳膊,惡狠狠說:“不行!我還賭!我賭這條胳膊!”
李鬼頭冷笑道:“輸給我的話,能吃麽?”對兩邊人說:“他沒賭資了,送客吧!”
楊寄怒道:“不行!你贏了就想趕我走麽?你先不是說借錢給我麽?我借!”李鬼頭冷笑着說:“對不住,我不借了。今兒我家母老虎雌威大發,我再不回去睡,只怕這個月就睡不到婆娘了。”他故意打了個哈欠:“大夥兒都散了吧!”
外頭的天,果然還是灰蒙蒙的,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恰恰落在淮水接着城郭的遼遠之處,餘外,都是藍紫色的,連星子都看不見幾顆。輸得幹淨徹底的楊寄恨恨地擡起臉望着這天,喃喃罵道:“老天爺!你他媽玩我?!”
老天爺他默然無聲,大約管不到人間那許多閑事。楊寄回頭看看道路邊的淮水,依然平靜地流淌過去,河埠頭上洗衣的女娘們陸陸續續回家了;遠處的畫舫已經點了紅燈籠,畫舫裏的船娘開始調弦,富貴人家燈紅酒綠的生活要開始了。而他楊寄,這回真是“寄身蜉蝣”,連那勉強遮風擋雨的破屋子都輸掉了。娶沈屠戶家的阿圓,大約也就是個破掉的美夢了。
楊寄看了看淮水:上一世跳下去,好難受的感覺!水往鼻子裏湧,他張開嘴,水又往嘴巴裏湧,他嗆得咳嗽,咳出來一點水,更多的水灌進去,終于他的肺越來越重,呼吸不了的窒息竟然會使胸腔裏疼得鑽心。他曾拼命掙紮着擡頭往上,只記得最後一眼,看到的是清粼粼水面上頭,幽微的一點紅光,然後就是永久的黑暗。
楊寄打了寒戰。
再死一回?
他不願意了。
靜默無語的上蒼,給他的就是這樣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