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癡心不忘晚來半步
話說二人見了妙玉的留信,晴風道:“咱們也不能久留了。”
亦塵扶她回房,回說:“你身孕才剛三月,咱們不宜颠簸遠行。”
晴風笑說:“我這是母憑子貴?不管是從前做人家丫頭,還是現在做人家老婆、嫂子,都是一樣的勞碌命,幾時還嬌貴起來?孩子既投在了我肚子裏,哪裏怕颠簸?”
亦塵心裏嘀咕“又要招出她一車話來,從前爽利的人如今盡愛絮絮叨叨起來”,嘴裏只道:“我先去茶莊看看。”
晴風點頭兒望他走了,便回屋将些細軟收起來,直到日上三竿若影仍是睡着,也不好叫她,自己靠在榻上倒又困了,不覺睡着了。
街市上仍是如常,賣果蔬的,賣早點的,布莊子、米莊子,車水馬龍,熱氣蒸騰,誰也瞧不見誰的苦,誰也不見誰的樂,各忙各的營生,通街看去,倒一家人似的。亦塵小心走在其中,到了離茶莊三五丈遠的地方,便不敢再走了,正打量着茶莊子四周,肩膀上忽被人拍了一下,倒吓了一跳,回頭看是冉竹生!
“你到了自己的店門前怎麽只顧站在外面……”
亦塵忙拉他到偏僻處,才說:“你怎麽來了?”冉竹生歡喜說道:“我聽說從王府跑了一位側妃,你快告訴我可是妙玉逃出來了?”
亦塵無奈道:“你消息倒是靈通,只又晚了半步。”
冉竹生急問:“怎麽?”
亦塵只得如實告他:“昨兒你走了她來了,今兒她一早走了,說是回蘇州去了,你才來了。”
冉竹生怨道:“你們如何不留住她?罷了,此刻我就去追她,或能趕上。她是走水路還是旱路?”
亦塵想起當年送妙玉來京路上的事,便道:“這倒不知。她坐不慣船,只怕是旱路。”
冉竹生聽了便說要走卻又不邁步,溫溫吞吞,似有許多話又不開口。亦塵想他是有什麽難處不好開口,便問:“你我雖未深交過,可心裏也算是摯友了,有什麽話說罷。”
正是,守着榮華渾不覺,棄了绫羅着布衣,才知寒門身心苦。冉竹生心裏只想着尋回了妙玉,待她回心轉意,這遭苦處也便不算什麽了。可是如今,寸步難行,不能回家,京中又無好友,只好腆着臉面向他開口了:“我……亦塵兄可否借我些盤纏。”
難怪他連身上穿的戴的都換了丢開了,必是典當了去。亦塵忙将褡裢翻下來,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來,攏共五十兩銀子,都給了冉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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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亦塵兄。冉某改日定當悉數奉還。”
亦塵也不閑言,只催他快快走了。自己在原處又守了半個時辰,見無異動才離去了。他本應是直回家裏去,卻大着膽子往琮王府去了。
只不想,妙玉急着回南,竟走了水路,倏忽幾日便到了蘇州。
從船上下來,入了蘇州城。妙玉一人在街上走着,看看從前的舊景,繁華的、落寞的,再不看怕是沒時候了。玉府早易主,玉昔緣再不能近半步了。正在那裏傷感,見這府裏側門擡出一頂小轎,不過走了幾十步遠,轎夫便推說崴了腳,要讓坐轎之人步行離去。裏面的人出來,裹足小腳,施朱傅粉,流蘇髻,遍插金銀花飾,搖搖欲墜。尚未走遠便聽轎夫嘀嘀咕咕:“青樓裏出來的還做什麽假正經,才從老頭子的淫窩裏出來還不許別人看一眼?便讓你走回去讓衆人看個夠!”此女子只作聽不見邁着小步從妙玉跟前走過,妙玉才認出是梅姨娘的丫頭隐兒!順口便叫了一聲。
隐兒擡頭看,眼前這人不正是玉昔緣?又驚又愧,不覺道:“小姐。”
“你怎麽?”
隐兒笑笑:“一回京便被哥哥又賣了,仍是惹禍生事,盤剝我才能度日,只好再偷偷跑了,不想輾轉又回了這裏。”
妙玉心中五味雜陳,隐兒三言兩語卻是多少悲苦離合,不知這世間如何自處方得安生。隐兒見妙玉怔怔的,只道:“太太的陵在城外,惠兒姑娘還守在那兒。”便走了。
妙玉見她遠去,向人打聽了路,乘了一頂素帷小轎便往城外去了。
颠颠蕩蕩地走了二三裏地,妙玉掀開簾子瞧地方近了,便叫人落了轎子,小心邁步出來,随身帶着一個纏枝牡丹罐。
擡眼便是一處陵園,妙玉抱緊了罐子,輕邁上臺階,叩了門。不多時便有人出來,老門“嘎吱”一開,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姐姐站在眼前,布衣粗服,梳雙髻,戴帽箍,烏壓壓的一身衣裳,叫人險認不出來這便是李靈均的丫頭,惠兒。
雖是多年未見,從小攢下的情分,卻是什麽時候再見都不會生分的。
惠兒盯着眼前的人——小姐不似從前,峨眉淡掃,雙目如霧,一雙眼飄飄忽忽,身子瘦弱更是飄飄拽拽,一副小臉兒叫她不禁心疼地哭起來。妙玉卻不哭,倒有悵然之态,淡淡說“先帶我去看看吧。”惠兒聽了便關好大門,引路走去。
一進門擡頭見是大殿,直通了二門,二院當中一個青銅貯焚香爐,正面便是祠堂。右手一個小門兒,惠兒指道:“住人的小院兒。”妙玉點點頭兒,繼續往裏走去。過了祠堂,忽見風吹松柏,小道兩旁石像林立,樹木蔥茏,松骨铮铮,柏聳入雲——正面便是玉家墳茔了。丈餘的石牌立在眼前,其後的土饅頭裏卻是空空如也。妙玉将罐子恭恭敬敬放下,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頭,臉上冷冷的,心中不由得想:自己竟連一處死的地方都沒有,姓了二十幾年的玉,卻入不了玉家的土饅頭。父母近二十年的緣分,卻都客死異鄉,一個,屍骨無存,只能将些衣冠葬在這裏;一個,總算是落葉歸根——也是也不是,細想起來,女人多是浮萍,原有的根早斷了,這裏的殘線,姑且認作是根罷了。
“此事算是了了。”松柏嗚嗚咽咽的,吹着冷風,妙玉的聲音似有似無。
惠兒将她扶起,道:“小姐不必傷心了,擇個日子将太太老爺合葬了,也算全了小姐的孝心了。”
“嗯。”
妙玉起身,惠兒才見她臉上并無一點淚痕,仍同方才剛見時一樣,不起波瀾,叫人只想敬而遠之。二人沿着舊路出來,穿過走廊進了小院兒裏。入門兒一座石屏,轉身過去見一院的花花草草生得繁茂、修得又精致,妙玉不覺多看了兩眼,惠兒笑說:閑來無事便專心在這上頭了,這裏頭就它們最有生氣了。
“你也該為自己做打算了。總不能一輩子守在這裏。”
二人說着走進了屋裏。
“做戲要做全套,那年也是為着叫人信服,才守在這裏。做戲尚且如此,如今太太真真兒歸了位,我哪有就走的道理?”
因不知妙玉來,這裏還是灰鍋冷竈的,現成的茶水都沒有,惠兒叫妙玉坐了,自去燒水烹茶。妙玉見榻上零落散些針頭線腦,便在床邊坐了,手一伸不覺探到一樣硬物,順手拿起來看,原是一柄魚腸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