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自有晚來福
卻說妙玉無意摸出一柄劍來,不禁感同身受,孤身一人由京城到蘇州,素裝清容,一路以謹慎之心行事,拼死之态度日,所幸并無差池。可想惠兒姑娘孤身一人守在陵中是怎樣的日子了。思量間,惠兒已端茶進來了。
妙玉問道:“你這是防賊的?”惠兒笑收了劍,說:“雖說這墓建得省儉,只怕有眼錯膽大的進來,也好有個預備。”
無個家人依傍,又無個男子庇護,生時難易相同,活法卻大異。惠兒一心為主,有些話恐不好說出來,妙玉便問道: “郁公子求你你為何不應了?他倒是一個好人。”這都是玉家敗落前的舊事了。惠兒順嘴說道:“老爺原來不好嗎?”妙玉怔住,父母的舊事,不好再提,又問道:“他可還是等着你的,你便忍心看他苦等?”惠兒笑說:“沒什麽忍心不忍心,過上一二年,對我這份心死了,娶了別人,還不是一樣?”
“你何苦呢?”
“我倒是不苦,你們這些動了情的才苦。”
此話一出,妙玉忽明白醍醐灌頂四字!眉目散開,長嘆一口氣,惠兒倒是有慧根的。
惠兒自悔失言,怕妙玉傷心,又說道:“這裏不是小姐住的地方,太太還存了一些體己錢,小姐若是往金陵去,也帶着,将來好做嫁妝;若是一時不願去呢,咱們便買處小院兒,再買兩個丫頭。玉家沒什麽人了,遠些的親戚走動走動,将來也算有個娘家人了。”
妙玉淡淡笑說:“你只替別人想着周到事。你自己心裏就沒個念想?”
誰能沒有念想?沒念想無牽挂便不願留戀這世間諸事了。惠兒道:“原來的念想是太太,如今,不還有小姐嗎?等到小姐嫁人,我還伺候小姐,伺候到小姐做了太太,做了娘,做了老祖宗,直到百年……”
妙玉聽着,心裏可憐起惠兒來——她原來不是看得通透,只是怕了做妻做母的身份,一輩子,總是做個丫頭為別人活的命。自己是經了事的,該争的也争的,該得的,卻是得不着了。
惠兒是看着別人的事,量自己的命。
冷風吹進來,惠兒才想起來一扇窗還開着,忙去關了,不經意将窗外伸進的半朵梅壓在窗中了。妙玉看得真切,卻再無憐花之心——花如人,生得鮮豔奪目的,枝高花碩的,便早早被風刀霜劍斬落了;生得默默無聞低眉順手的,慢慢枯了,也是随風随土化了,明媚幾時終究是憑着風雨的。這心思越想越沉,惠兒的話一點兒沒叫她生了入世的心,反叫她看穿了世态,再無牽挂了。
妙玉嫁琮王爺的事惠兒一點不知,如今只當她還俗回來,要正經過活,自己便已在心裏盤算許多。蘇州城再無親近了,獨有沈家,雖不是親戚,于玉家卻是大恩。便道:“小姐回來了,也該親自登沈家的門去拜拜。”惠兒全不注意妙玉色白如艾,如花的年紀生出些夕陽之征來,聽她說“今兒我乏了,也不便貿然直去。你先去一遭吧,我明兒再去。”
惠兒也不及多想,便伺候她躺下睡一會子。自己換了粗布灰衣,自駕着一輛小驢車往城裏去了。
幾個丫頭,獨有夏晴風在京中了。只是那日,亦塵在王府後門守了半刻,見拖出來一具屍首,草席裹着,可看得出是個身姿嬌弱的丫頭——只怕是因妙玉若影出逃引出來的事,便也不敢大意了,攜妻子帶手足匆匆逃出去了……至此不知他們是怎樣的日子了,或颠沛流離,或再得安身之所,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去了。
倒是惠兒,不曾離開蘇州半步,此刻進城到了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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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城有位沈郎中,卻不是沈孝慈,而是沈知愈。進了沈家醫館,見仍是沈知愈坐堂,抓藥的卻是香怡——此刻正閑着,擡頭恰看見惠兒進來,忙轉出來迎上小聲笑說:“嫂子來了?”
惠兒怒道:“死蹄子!我可沒功夫同你磨牙,小姐還等着我呢。”
香怡也不惱,急問:“小姐幾時回來的?她怎麽不來?”惠兒回說:“才剛到了沒一會子,也乏了,明兒再來。”香怡叫了學徒的小夥計來抓藥,歡喜道:“那我一會子與你同去,看看小姐。”惠兒擺手兒說:“罷了,她素來不喜人多,如今更是,冷清逼人,連我都不曾說幾句話。也或是心中郁結之故,等她好了再去吧。”香怡挽着惠兒往自己屋裏去了,邊說:“也好。”
惠兒聞不慣這滿院子的藥氣,進了後院,仍是藥草香氣,直進到屋子裏,才覺清爽不少。在榻上坐了擡眼往院外看了看,問道:“今兒怎麽是你抓藥?”
香怡也順着往外瞧,直着脖子看了半日才嬉笑說道:“想問他的去向便直問,何苦繞着彎子問呢?”
惠兒道:“好沒意思,我不過随口一問。”
香怡便不再怄她,直說道:“大爺往外地買藥材去了,走了有二十幾日了。”
只聽“哎呀”一聲,香怡裙子上污了一大片。惠兒忙賠笑說道:“一時失手,何必大呼小叫的,我陪妹妹一條裙子便是了。“
香怡道:“我一條裙子倒不打緊,只是有些人口是心非!”
惠兒仍是故作漫不經心問道:“采買藥材往日不都是多不過半月便回嗎?”
香怡不理她,只顧笑,自去換了一條裙子回來才刮她臉道:“心裏着急成這樣,你只還藏着掖着。只是連我們也沒信兒,想是因什麽事耽擱了。”
卻說惠兒為何對郁雲蘇關心起來?可見滴水石穿,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嘴上不說,心裏卻不由得記挂起人家來。日久易生情,只是,情久也易生恨。情情愛愛,叫人歡喜叫人愁,卻沒一個人能過了此關的。
因記挂着妙玉,惠兒便要起身走了。香怡忙問:“上回同你說的你可想好了?你們幾時花好月圓我們便幾時做了妯娌了。”惠兒“呸”道:“嫁了人便這般沒羞沒臊的。”香怡笑說:“我說的可是正經事。”惠兒只道:“空靈尚且守了一二年,如今哪有就走的道理?”香怡無奈送她出去了。
惠兒趕車回到陵園,見大門仍閉着,從小門直接入了小院,靜悄悄的,只當妙玉還睡着,輕腳邁了進去,四處看去卻不見有人。出了門正要喊幾聲“小姐”卻聽有人敲門,便笑了:果還是小姐的性子,出門兒不知要鎖門開門的。惠兒只當敲門的是妙玉,忙着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