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重陽登高知愈遇知人
長日遙遙,雲襯風又托,延了又延;
路途漫漫,塵落埃又揚,總是漫漫;
揚了鞭,風漸起,恨不能扶搖飛起,卻總歸,是來遲。
日夜奔波,馬疲人不乏。徐州到蘇州,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冉竹生的馬卻只顧飛蹄趕路,若是遲了,只怕她受了牽連被無辜拿了。
邢岫煙自受了昔緣之托,得空便來蟠香寺後園子東邊角門處看看,只是好幾日都不曾見外人過來。心裏悶悶的,想:萍水相逢罷了,這位公子未必認真,倒是她認真了,讓人巴巴兒地在這等。早聽母親說昔緣已許了冉家,後來又退了婚,想是這緣故,說是視這梅公子為知己,知己之意,古往今來不過是個男盜女娼的由頭罷了。只是我若遇上他,旁人不要看見才好,不然讓我娘知道了又有一頓氣受。
岫煙左思右想不覺過了時辰,便趕緊往回走,從巷子裏出來時卻一頭撞在一個男人懷裏!溫潤胸膛的暖意頓時撞得岫煙心裏小鹿亂撞,兩頰緋紅,人險些跌倒,連着退了幾步。那人伸手有相扶之意,只是恐怕也覺男女授受不親,不敢貿然相扶,便也不曾真扶上來。
岫煙低頭要走過去,卻見這男子服飾好生眼熟,擡頭一看,要等的可不就是這位嗎?
冉竹生只見一個“花團錦簇”身量纖弱的姑娘撞了過來,原以為是昔緣,定神一看原是那日同昔緣下棋之人!原先打扮得素簡,今日穿鮮亮的顏色倒有些不敢認了,忙作揖賠禮:“在下冒失了。”
這位梅公子才學過人,棋藝精妙,又這般謙謙有禮,岫煙便壯了膽子擡頭看了看,他還弓着腰等着她的話兒呢,目光落在他手上,修長白皙,只是比女兒家的手要大許多,想必也能撫得一手好琴。岫煙自顧自出神看着,冉竹生等得是不尴不尬,便直起身子來看,卻見岫煙正出神看着自己,岫煙因和冉竹生四目相對,頓時更紅了臉,羞得只恨沒藏身處,忙拿了玉墜出來,用帕子拖了遞與他,說:“我是受人之托,想必你也明白。”
冉竹生一看,這與他贏來的玉墜不是“同出一脈”嗎?原是昔緣托她來此處的。冉竹生接了玉墜收起,問:“她可曾帶了什麽話?”
“也沒什麽話,”岫煙想想說道:“倒是我有一事要代她問問公子。”
冉竹生驚異,不知她怎麽托了這麽一位連眼睛都不敢擡的姑娘,回話可能回清楚?
“她與你相識許久,連你的名姓還不知。”
原是這話!冉竹生心裏暗笑,想必她猜出自己在名姓上撒了謊,回道:“在下冉竹生。”
“可是徐州節度使的冉家?”岫煙脫口而出。
冉竹生說:“正是”,心裏又疑惑這姑娘是誰,她若同玉家有幹系,豈不是也要平白受牽連?這事兒雖不是自己能做了主的,卻與冉家有關,自己心裏愧對玉家小姐,可也是沒辦法的事,也不知這玉家現在是什麽情形。問道:“姑娘是這玉家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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岫煙怔了一下,又聽冉竹生說“姑娘若是玉家小姐的姐妹便代我說一聲,在下負了玉家姑娘,只是人生在世,最難得知己,最快意情字,最珍重緣字,這三樣都得于一人,便是萬死也不能負了此人。在下說的姑娘可明白?”
岫煙更糊塗了,忽想起昔緣說他不知其名姓,可據實告訴他,忽然明白了,原來他們兩人相識卻都錯疑了身份。原本就是一對兒,倒錯開了,成了冤家!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鬼使神差竟沒有點破此事。冉竹生看岫煙神色只當是她知道了自己身份心中為玉家小姐驚異又氣惱,眼裏似含淚水,頓覺自己說得如此明了實在過了,看來她不僅與“妙玉”相熟,想必同“玉昔緣”更為親厚,自己說的話可比在她心上戳刀子。
岫煙卻是因這一番話傷感落淚,若是自己能遇着這樣一個待自己的人,此生便無憾了。可恨自己生在那樣人家,心中的萬般委屈無奈無處訴說,此時都湧了上來,索性背過身子放任自己哭了一會子,冉竹生屏氣凝神也不敢多問。
岫煙心緒平複,收了眼淚,也不轉身,只問:“你可有什麽話要帶給妙玉的?”
也算是位奇女子!我先負了玉家小姐,她竟有意成全我和“妙玉”。想必她自己在中間好不為難。冉竹生不禁高看了邢岫煙。
“煩勞姑娘代我問問,如若她得空,這三五日內可否一見?我每日此時必會在此處等候。”
岫煙點點頭兒說:“那請公子先走,出了這巷子人多眼雜,多有不便。”
冉竹生便道了別先走一步。岫煙聽他走遠,便拿出一面小鏡來理理妝容,免得回去了被旁人瞧見問東問西。看眼睛紅腫好些了才往回走。
因出來的時間不短了,要緊的是,這話怎麽傳?若是據實告了,二人生了嫌隙反倒怪她,倒不如讓他們自己當面說清楚。邢岫煙也顧不上去昔緣那裏傳話兒便先回了家裏,三五日之約,時間總歸是有的。
玉昔緣悶悶等了兩三日,卻不見岫煙來,只當是“梅公子”不在蘇州。今兒一早上剛起,就見香怡簪着菊花進來了,聽她道:“小姐快梳洗吧,再晚連重陽糕都沒了。”
“今兒是重陽?”老太太剛過世,沒人張羅着過節,昔緣倒也忘了。
“可不是?我一早上做好的重陽糕,太太還沒吃呢,倒讓廚房的那起人嘗了鮮,糟蹋得不成樣子,巴巴兒地又重做了。”
說話間,香怡倒好了水伺候昔緣洗臉。原先老太太起得早,香怡現在也睡不了幾個時辰,一早上起來也不打迷糊,別人打哈欠的工夫她都做好多事兒了。
“一大早的又是做糕又是打掃的,你就不乏?”昔緣從鏡中看着香怡問。
“香怡比不得小姐,是做丫頭的命,自小兒沒爹娘,跟了老太太待我就好,如今又跟了小姐,比別的丫頭不知道強多少倍呢,這心順意順,一天做多少事都是不乏的。”香怡邊說邊手腳麻利地給昔緣梳頭。她這話可不是奉承,府裏只怕她最是實心眼了,比惠兒,差些心思,比晴風,差些剛強;可比貼心過日子,誰都不如她,一心奔着好日頭,風來雨來,愁來憂來她都是一張笑臉。
“好了。小姐快去用飯,咱們也好出去看看,登高望遠。”
昔緣可有日子沒出去了,李靈均攔她們不住,便便讓惠兒同行,又叫了兩個小厮趕車出去,這才放心。
此刻,山路上早是人來人往,兩旁青松尚翠,有三人閑坐在陰,一人看景,一人看美女,一人看俊郎。
“哥,你快看看,那位公子你可認得?”沈如盈拉着沈知愈問道。沈知愈順着她所指眯着月牙眼看了看道:“不認得,這樣容貌入不了哥哥的眼,認得他做什麽。”
沈如盈瞪他一眼,說:“我問得哪裏是你,我問的是大哥。”
郁雲蘇笑笑,也不搭話,沈知愈又道:“你不是中意你的冉哥哥嗎?每回我一去給冉夫人瞧病你就問長問短的,不理你吧你就尋死覓活的,現在還好意思看別人?”
沈如盈将發間的茱萸拿下來冷不防俱塞到他脖子裏去,叫他連聲讨饒。
“眼睛長在我身上,我願意看誰便看誰。何況,你那位好兄弟八百年不回來一次,回來了也未必看你。我更見不着了。”沈如盈沒好氣靠在樹邊,也沒心思看人了,掰了根樹枝逗弄起螞蟻來。
沒想到,專為看景的卻看着了人。
郁雲蘇一眼瞧見了惠兒,脫口說出:“映月”。
沈知愈只當他魔怔了,什麽映月?擺手在他眼前,郁雲蘇一把推開。沈知愈順着他目光一瞧,一行有三位出衆的姑娘。一個小姐已是閉月羞花,還有兩個容貌不尋常的丫鬟。只是小姐似乎有些清冷不近人,一個丫頭似乎年歲要長些,另一個丫頭容貌不出衆,圓臉,細看看,腮邊幾點雀斑,倒比另兩位可愛得緊,一團笑意不禁覺得暖人。
沈知愈不覺一笑:“你認得他們?平日裏你盡打趣我了,沒成想,你不顯山不漏水倒結識了這麽絕色的姑娘。”
郁雲蘇顴骨棱角分明,此刻有些紅了,睫毛一閃幾乎能扇落一片花似的,慌忙答道:“算不得認識,只怕人家姑娘連我的名字都未必記得。”
沈如盈聽他們二人閑話,也湊上來看,見郁雲蘇的神色,心裏不覺有些泛酸,道:“怪不得能入哥哥的眼,一個個嬌滴滴的,前呼後擁,她們也是,大熱天的,幹嗎登山呢?這樣排場,在家裏等着山往腳底下溜便是了。”
郁雲蘇聽了越發不願意多說了。沈知愈道:“人家那才是小姐的做派。天下女子若是都如你一般,哎呀呀,那真是,啧啧啧……”
沈如盈自小是慣着養,卻沒嬌着生,家裏只三五個使喚丫頭,多是伺候太太的,她采藥搗藥的事沒少幹過,又跟着哥哥沒少淘氣,因此雖然也算是出身名門,養了小姐脾氣,卻沒養小姐身板兒,倒比文弱書生還像個男子漢,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因此也最看不慣文文弱弱的小女子。
“我倒想知道,這到底是誰家的小姐丫頭,看他們擔得起擔不起你們這麽誇。雲蘇哥哥你倒是快說。”
沈知愈也連連催,郁雲蘇還只顧着看遠去的三人,道:“玉家的,小時候你們還常去,如今倒不認識了。”
沈知愈一個跳腳站起來,道:“當真?玉家?玉昔緣?她不是在金陵嗎?幾時回來的?”
郁雲蘇笑道:“是不是玉昔緣姑娘我不知,倒也沒聽過她家還有別的小姐。”
如盈笑說:“你這樣記挂人家如今倒不認得,只怕人家也不認得你。”
說得她哥哥一時臊了,道:“我幾時記挂了?”
如盈又道:“也是,不記挂人家小姐,記挂起人家的丫鬟來,方才是誰誇人家的丫頭憨态可掬?”她說着左右看起來,雲蘇搖頭笑笑,沈知愈倒沒話了。
沈孝慈看不上玉之仕的脾性,玉之仕也看不上沈家的門楣,倒耽擱了一樁好姻緣。兩小無猜的情誼不過是孩童舊事,沈知愈如今遠遠看着玉昔緣倒生分,只是這一見,倒記住了鄭香怡。
話說幾人回了玉府,卻不見太太,問小丫頭才知道,原是往蟠香寺去了,昔緣想或是慈心師父要走了,自己跟了近七年,怎麽母親反倒不告訴她送送?思來想去便同香怡往蟠香寺來。
李靈均正在禪房同慈心師父說話呢,昔緣沖着香怡一笑,使個眼色,香怡會意,輕輕靠在窗邊兒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