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邢岫煙寡情生多情
這裏一個日思成疾,那裏一個夜不能寐。
昔緣在禪房中日日誦經,原就是超凡之資,有了這些年的清修,眼角眉梢、一颦一笑都似乎有了禪意,可如今,卻常是癡癡看景,自己笑得臉頰緋紅,哪裏還記得起參禪呢?
冉竹生是風流才俊,對昔緣一見傾心,雖知有了婚約,卻只恨不能即刻成婚、長相厮守,早将先前以為的沈玉兩小無猜忘到一邊,倒是三番五次求了母親向父親說情,催玉家早日成婚。只是冉儒人在徐州多有不便,僅以書信往來,婚事一拖再拖。時日久了冉儒不禁生疑,這孽子只顧兒女情長,只怕誤了前程,便趕緊在徐州請了先生,另寫書信催冉竹生早日啓程赴徐州。
可玉昔緣常被拘在廟裏念經,廟門都不曾出去,二人見面次數寥寥可數。這是後話。倒是晴風若影,每逢初一十五跟着慈心師父回歸禪寺,還能出去走走。
因這一場難得一遇的大雪天氣驟寒,連鄭老太太養的貓貓狗狗都凍得發抖,除了老太太懷裏都不願挪到別的地兒,香怡拿些邊角布料做了衣服給穿上,竟也俏皮可愛得跟孩童一般。盡管各房各院都生了炭火取暖,若影卻患了咳疾,原本就瘦弱,自斷了奶起就吃着齋飯,愈發體弱,患了咳疾不過三五日,便昏昏沉沉支不動身子了,這日慈心師父讓若影靜養,帶了晴風往歸禪寺去了。
晴風穿了新做的冬衣,在家裏覺着暖暖和和,出了門兒一瞧,灰白的天空壓在頭頂,路上連個人影都少見,偶有腳下踩滑——竟是結了冰,倒覺冷了起來,打個寒戰,往鼻尖一瞅,險要成鬥雞眼,瞧見自己鼻頭紅紅,再看慈心師父衣着單薄,卻同往常一樣步履不亂、氣色不改。晴風在心裏念叨:莫非這出家人做久了還能修出金剛之身?自己這些年怎麽倒一點兒長進沒有?
走至半道兒上,晴風隐隐覺得身後有人,只聽來人腳不點地、兩腳生風,心裏莫名有些緊張起來,自己也加緊了腳跟上慈心師父,走不多時,只覺肩膀旁生過一陣風,便有一人越過自己前面去,聽得一聲:“師太留步。”
這聲音渾厚而清亮,細聽卻是軟糯的南方口音,好生耳熟!
慈心師父回過身來,那男子說道:“在此攔住師太,實在唐突,只是在歸禪寺外等了師父數日不見,不想今日偶然在此得見。”
這是何人?怎麽能與師父關系如此厚密?這人也是可惡,忙着同慈心師父說話,倒給人家一個後背來看。晴風索性踩重腳步站到前面去,直眼看這男子。
“如今我們不住歸禪寺,所居之處不便讓你們相見,只是你盡可放心,現在所居之處比歸禪寺好上數倍。”慈心師父同那男子說道。
晴風看那男子,身形高大,裏面一襲白衣單單薄薄,外面罩了一件大氅;皮膚略黑,寸許長的胡子也不打理,似有三四十歲,眉眼卻清俊得很,與他那一身的塵土一臉的歲月沉積着實不配,讓人看着好生奇怪,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這人不是自己作踐自己嗎?
這人說道:“既然把她托付于師父,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何況修行本應清苦,能有師太照拂已是幸事。既然不便相見也就罷了,只是煩勞師父将這些碎銀收下,好讓我盡盡心。”這人說着從腰間解下一包銀子來。大氅被風一吹,露出一把劍來。
“原也是個俠士。”晴風心中想,忽然覺出異樣來,再細細看那人,可不是數年前回蘇州路上搭救玉家的那位俠士嗎?晴風看着這人,只隐隐聽到慈心師父說:“出家人不受金銀,你若有心,便給她留着,待到她還俗之日再親手給她。”自己怔住了,誰能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一見萍水相逢之人?脫口而出:“我認得你。你可還記得我?”
這人本沒留意跟着慈心師父的小姑子,聽她這麽一問,細細看看卻困惑不已,眼前這丫頭如此面生,怎麽口口聲聲說認得自己?
晴風看這人不肯認自己,只當他是故意的,頓時一肚子委屈,直想分辨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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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卻将一包銀子塞到她手裏轉身快步離去,腳步輕快,連腳印都不真切,便不見了蹤影。慈心師父怎麽認得工夫如此了得的英雄少年?只是他卻不肯認自己,連幾句話都不肯聽便走了,晴風雙手拿着那包銀子,看着人去巷空,風吹來的雪花打在睫毛上,引得晴風幾乎要滴下淚來。
聽慈心師父說道:“快趕路吧”這才轉過身追了上去。
“師父,他是什麽人?師父怎麽認得他?師父可知他名姓?哦,對,他可是妙弘的爹?妙弘怎麽跟了師父出家?”晴風一股腦子的問題恨不得長三張嘴來問。
慈心師父卻簡簡答道:“不過一個熟人,你哪裏這麽多話來問?只是你既接了他的銀子,便先代他收着罷。”
晴風圓睜雙目,平時也就罷了,自己急得這樣,師父還只管慢慢悠悠說話,快步趕路!“我也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他卻不肯相認!不過是個輕浮人罷了,師父倒重他不重我!”
說了這話晴風險些撞到師父身上,沒料到她老人家突然停了腳!
“你們如何認得?”慈心問。
晴風撅撅嘴,心裏想:你還說我,自己不也一樣,只好打聽別人的事?只是急着想知道別的,只好恭恭敬敬将當年之事說了一遍。
慈心沉默不語,向來神情清淡的她竟皺了皺眉,嘆口氣點點頭說:“也算是緣分了。亦塵的事說與你也無妨,不過是兩個苦命的孩子,沒了爹娘,妙弘年幼,機緣巧合,他托了我來照看。只是此事你不可張揚,你自己心裏知道就行了。”
晴風雖然跟着玉昔緣清修,年歲長了些穩重些罷了,性子還不是同從前一樣?她可是李靈均跟前的俏皮丫頭晴風!快人快語的,慈心怎麽敢信她?慈心師父卻似料定她會守口如瓶。說了這話便往前走了。
“阿彌陀佛,師父竟然發慈悲告訴了我真話,只是倒叫我心裏生出更多疑問來。”晴風心裏想着,卻不敢再問,自己念叨了兩遍“亦塵”,跟着師父快步走起來。
此日後,晴風心裏可憐若影,在廟裏當妹妹似的照顧她一二,若影也漸漸病好了,還從先前似的只顧盡心伺候師父,也不見對晴風親近,晴風倒也不在意。昔緣倒也高興,總算少了一個絮絮叨叨的丫頭。
幾個姑娘都大了,慈心怕生出什麽事來,因此更加拘束幾人。昔緣在廟中無事便時常叫了岫煙來,邢岫煙原是時常避着,時日久了邢忠又另找了活計,勉強度日,岫煙也漸漸又常來了。
這日晴風被李靈均叫回府中,昔緣便讓若影叫了岫煙過來,趁着慈心打坐便穿了對襟荷花衣、系了一條水藍色裙子跑到園中來逛,逛累了便在亭中下棋。
岫煙正在舉棋不定時忽有一扇伸來點出一步,岫煙一看這一招果然解圍,還未落子便回頭看是哪位高人,卻見是餞花那日所遇之人。
冉竹生卻只盯着昔緣道:“這招可能治你?”
久不相見,二人都不說話,對着笑了半日,心中縱有多少疑問、責怪也不敢當着岫煙問出來說出來。
昔緣只淡然說道:“誰輸誰贏現在還未必。”
冉竹生笑說:“好大口氣,姑娘可敢同在下對上一局?”
昔緣挑起細眉道:“有何不敢?”昔緣笑意裏藏着的那份不屑和傲勁讓冉竹生忍俊不禁。
岫煙聞聲便起來在一旁觀看。二人連下三局,昔緣只贏得一局,便說:“再下兩局,我就不信我不能贏你。”
冉竹生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昔緣說:“若我贏你你應我一件事可好?”
昔緣臉一紅,心下想此人好輕浮,便有意要回廟裏,在一旁觀了半日棋的岫煙覺出她的難處來便說:“出來這半日也該回去了。”
昔緣趕緊答道:“正是。”冉竹生覺出她的羞怯來,因此看着她雙目躲躲閃閃更是愛在心裏,只又不能說出口,大笑幾聲說道:“我不過是看上了姑娘步搖上的玉墜,姑娘便這樣不舍嗎?”
昔緣聽了這話反倒更加羞澀起來,如今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岫煙心想,男女有別,如今在這裏下了半日的棋已有不妥,竟還敢要墜子?越發輕浮起來,便拉起昔緣的手說“咱們回吧”。
昔緣卻未動,反拉岫煙坐在身旁,對冉竹生說道:“那我若贏你怎樣?”冉竹生雙手一拱說道:“拜你為師。”昔緣正是此意,要争個氣度,說聲“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便開始布起棋來。
岫煙只得坐下觀看,卻聽冉竹生問“二位姑娘可是姐妹?都生的這樣仙姿佚貌”便頓時臉紅心跳起來,卻還是連擡頭看上一眼都不敢。活在這世上十幾年,近幾年跟着昔緣才算是過上了幾天心中所盼的日子,如今能有一位男子如此評價,心裏湧起百般滋味。卻只聽昔緣冷笑兩聲:“才剛敬你這棋藝,你便淺薄起來,在公子心中也是以貌取人罷了,我們若是蓬頭厲齒只怕公子也不敢在這裏下棋了。”
冉竹生自悔失言,不想她竟是這樣伶牙俐齒,恐怕日後不知要受她多少言語奚落了,不禁搖頭暗暗笑了起來。
岫煙略擡頭看二人都醉心于棋局,便細細看了兩眼對面男子,這男子既有劍眉星目的英氣,又有清新俊逸的雅致,再看昔緣,二人真如一對璧人一般!看得岫煙竟暗自神傷起來,哪裏還有心看棋呢?出神間昔緣已是連輸兩局了。
昔緣天資聰穎卻無對手,因此棋藝雖好卻少有進益,這兩局落敗如此之快方明白,先時贏了一局也不過是冉竹生有意讓之,因此自取了步搖拿下一個玉墜來。
冉竹生本要阻攔卻遲了,嘆道:“如此小巧精細的步搖姑娘何必要毀了呢,将步搖給我便是,如今只剩兩個墜子姑娘可怎麽戴?”
昔緣将玉墜推至冉竹生眼前,将步搖收起說:“你這人好沒道理,你說要這墜子我應了你給你便是,你又不曾說要這步搖,再者你堂堂男兒要這步搖又是何道理?”
冉竹生不過一句話又被昔緣說了這一通,只得收了玉墜作罷,心中卻想:“你不給我也罷,終有一日是不分彼此的。”
昔緣心中卻想定要贏回這玉墜來,便問道:“讓你且得意幾天,這玉墜你好生收着,我必能贏回來。”
冉竹生手裏摩挲着玉墜,看昔緣沒了發飾裝點,本就沒什麽妝,說這話時嬌俏丫頭一般,全然不端着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愈發讓人覺得可愛。便一時失言說道:“只怕姑娘連步搖帶人一齊輸下去。”
岫煙心裏一驚!好大膽子,連這話都說得出口?看着是斯文公子,原來是個不知廉恥的狂妄之徒!昔緣卻全然沒留意這話的意思,只說:“你別得意,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來日再比棋藝還不知是什麽時候,你怎能料定我輸?你贏走了我的玉墜,也該告我名姓,我好再找你贏回來。”
“在下……”冉竹生犯了難,此刻自然不能告了她真名真姓,她若是知道了自己身份,二人見面未免拘謹;再者,二人未成婚便私下相會,傳出去恐壞了女兒家清譽。左思右想,因自己名字中有個“竹”字,便想起梅蘭竹菊來,邊思忖邊順口輕聲诹道:“在下梅……蘭……。”
岫煙“噗嗤”一聲笑出來,昔緣也笑了,說:“公子總不該是叫梅蘭竹吧?好好兒的四君子倒便宜了你三個”。
這話說得冉竹生不好意思起來,冉竹生有心問問二位姑娘的名字,忽聽得晴風叫“岫煙”,幾人便匆匆道別。
冉竹生立在原處納罕半日:“這位小姐不是昔緣?不對,定是昔緣,岫煙想必是那位姑娘的名字。只是如若是姐妹,為何一個叫昔緣一個叫岫煙,字輩不同呢?”冉竹生思忖半天忽的頓悟,是自己錯将二人當作姐妹,這玉家何曾聽過有個二小姐?只有一個弟弟罷了。想必那岫煙只是個絕色的丫頭。冉竹生看天色已晚恐怕角門要關也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