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苦丫頭又逢連陰雨
且說昔緣聽見有人叫“姑娘”,擡頭卻見一個約莫十四五,着玄色衣衫、帶着軟帽、拿着折扇的男子,昔緣忙的起來側過身去。這男子原本以為蹲在地下的是這園中的小丫頭,不想見這丫頭一擡頭卻是驚鴻一瞥,真是眉不畫而黛、唇不點而紅,嬌羞如碧月,淡雅似輕雲,兩灣柔情水,回首更動人。
這公子想:如此不俗的樣貌必定是位尊貴人了,忙的作了個揖,也不管昔緣看得見看不見,只說:“姑娘莫走,在下有禮了。敢問姑娘可是這府中的人?對這園中路徑可熟?”
昔緣側着身子問道:“你是何人?怎會在這園中?”
那公子只能看見昔緣側臉,明眸半露,鵝蛋小臉因日光一照,更顯得肌膚白皙透亮,煙視媚行,說是畫兒裏的美人一點不過,公子只覺比剛才所見正臉還要動人,看得險些忘了答話。
昔緣納悶回頭看了一眼他才答道:“在下因見東邊角門大開,景色甚好,就信步闖了進來。不想迷了路途,幸得遇見姑娘。”
昔緣道:“你且在這裏等着”便往回走,心下想:真正是大膽狂徒,看着是玉樹臨風靈秀樣,卻是出東門往西拐的糊塗人。不禁好笑起來,就又回頭看了兩眼,正是四目相對,心裏登時撲通亂跳,忙的回頭不想卻撞上了邢岫煙。
岫煙拉着昔緣的手道:“姐姐怎的去了這麽久?叫人好找。”
昔緣卻只管往前走,一晃開身岫煙還沒轉過來,也正瞧見了立在原地的那位公子,也是連眉目都未看真切便忙轉過身來跟在昔緣身後。
晴風若影早将衆人的香囊掩在一處,又撒些落花上去,也是個有模有樣的香冢了,正收了花鋤整衣衫,卻見昔緣紅着臉走來說:“真正好笑,遇上個不識路的糊塗人,晴風你快叫個小厮把他領出去吧。”又見岫煙跟來,也是紅着臉,晴風因笑說:“你們這是祭拜花神得了打賞嗎?往後可省了胭脂錢了,我們這些誠心做了香囊又費力埋了的倒沒有這好彩頭,你們剩的就賞了我們這些沒人疼的吧。”邊說邊刮着自己的臉。
昔緣只覺臉上火辣辣地燙,一時竟不知怎麽回嘴,說道:“你這丫頭,嘴越發刁了,看我不打你。”說着走來将手指捏在晴風臉上,才想起剛才抹了兩手的泥,已遲了,岫煙和秀春已笑得直不起腰,昔緣拿了晴風的帕子擦起來。岫煙說道:“耽誤這些工夫,不是還有人等姐姐引路嗎?”昔緣看晴風還是個泥花臉,憋着笑對她說:“正是呢,你快去吧。”
晴風叫了小厮過去引路,幾人又在園中逗玩一陣子,日頭漸漸毒了,雖則昔緣現在身子強健,晴風只怕她犯了舊疾,因此說道:“玩了這半日,師父該惱了,咱們快回去吧。”昔緣因想起埋了一半的紫羅囊,推說歇歇腳随後跟上,返了原處來,卻不見了香囊,只一把折扇留在那裏,心下想:“這人不只是糊塗,還是北鬥星不見勺子把兒,丢三落四的。”
昔緣俯身撿了那扇子,又想:“既是個過路人,想必是不能再見的,如何還他?也或許他會來找尋,可我若是丢在這裏,被下人白白撿了去,豈不可惜?”思來想去,掩于袖中往廟裏來。
昔緣回了屋內,拿出折扇擱在案上,又放了些宣紙在上,這才換了衣裳去禪房。坐了半日心神不寧,也不知那人是不是會來尋扇。慈心看昔緣神思恍惚,想是遇着了什麽人,也不細問,只問她:“你可明白: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昔緣不答,慈心又說:“日後,你只記着就是了。”
當初慈心一見昔緣便知她天分極高,做了數年的師徒更是喜歡,只是明白她還有塵緣,終究不是出家的人,其中坎坷不可點破,只能靜觀其變,偶爾提點幾句。
昔緣正是豆蔻年華,雖能通解佛經,可哪裏想得明白慈心的提點?用了晚飯,在房中打開那折扇,扇骨是湘妃竹,扇面是山水畫,背面卻是空的。因想:不如我在上面寫了字,也不辜負這精巧的扇子。提了筆,呆了半日,卻寫不出一個字來。想着今日的情狀,倒是李易安的一首《點绛唇》最合适,不如抄錄上來,只是,若是日後能将折扇歸還貿然寫字似有不妥……罷了,那樣的愚人,豈是珍惜這扇子的?只怕也沒有機會再見的,哪裏能還?不如先抄錄上來一看。
昔緣等到抄完,待墨跡幹了,又玩賞一番,方才收起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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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紫羅囊現在何處?自然是這公子有意留情!留了扇子拿了香囊。這拿香囊之人正是冉竹生。二人年幼時有過一面之緣,再見時卻不識得半分。這園子連個正門都找不見,自己從小巷裏進來只見一個廟門,繞出去大街上看,倒似與玉家相鄰,冉竹生猜測,今日所見便是沈知愈常挂在嘴上的玉昔緣,果真聞名不如見面,從園子裏出來一路上只顧癡笑,不覺走到沈家。難怪沈知愈對她心心念念不忘,自己才剛一見……冉竹生不由得愣住,這可怎麽是好?沈知愈玉昔緣算是青梅竹馬,自己動了心思似有不堪——大人們早議定了親事,他們卻還都蒙在鼓裏,愁腸百結呢。
冉竹生忽又笑了起來,自己明明是連人家姑娘的名字都不知,倒在沈家門外犯了難。
“冉兄!”
冉竹生扭頭看去,一個俊面小生提着藥箱走來。數年未見,那雙眼睛分毫不變,沈知愈!他便迎上去,二人互相打量起來。
“你倒是一點兒沒變!”冉竹生說道。
沈知愈将藥箱輕輕放在階上,道:“你倒是變了不少,但是我沈知愈是以味識人,你這酸腐書生味更甚從前啊。”說罷哈哈大笑。
他開慣了玩笑,冉竹生無奈,看階上藥箱,黃花梨木,箱角拉手提梁上的如意雲頭紋白銅都變了色,笑說:“你也算是杏林中人了,我當稱你一聲‘沈大夫’了吧?”
沈知愈擡手指着門頭說道:“我這是子承父業,我家啊,早開醫館了!你沒看見門頭上的匾?”
“好氣派!”冉竹生不覺說道。門頭上“寧靜致遠”原換作了“懸壺濟世”。
“我父親倒不想氣派,別人送了來他直說不敢當,這要不是我偷偷挂上的,只怕是要放在院子裏化成朽木了,老爺子若不是自己腿腳不便嫌麻煩只怕早換下來了。開醫館嘛,何必怕人家誇贊?”沈知愈骨子裏有股不羁的豪放傲氣,滲透出來卻都換作了嬉皮笑臉。
二人正說着,聽得大門“嘩啦”一聲開了。
“早聽見你們叽叽咕咕的,怎麽不回家只顧在門外說話?”出來的是沈如盈,只當是沈知愈同郁雲蘇在外頭,話音落了才瞧見沒有郁雲蘇,倒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這人面如冠玉,雙目如星如水,總似含情脈脈;身材修長,衣衫素淨。這人不像哥哥似的,全然是謙謙君子模樣,唯有劍眉與筆挺的身子顯出幾分英氣來。這兩個人,也不知怎麽能說到一處。
沈如盈向來不避諱男女之嫌,如今直盯盯倒看得冉竹生踧踖不安。自己不覺笑了,眼前這人,甚合眼緣,不由得又多看了兩眼。
沈知愈見慣了妹妹胡鬧,只當她是憋什麽壞主意呢,也不理睬,同冉竹生說道:“也別站着說話了,請吧。”
冉竹生進門見過沈孝慈、沈夫人,随沈知愈進到他房裏,知愈又攆了沈如盈出去,二人才細細說起話來。
知愈問:“你怎麽來了?令尊可還是在揚州任職?”
“是,不過我可要回來住上一陣子了。先生病了告假了。”冉竹生回說。
在揚州這些年,盡讓其父冉儒拘在書房裏了,此番回蘇州,實則是因為冉儒将任徐州節度使,冉儒雙親年邁,不願輾轉奔波,回到蘇州最為便宜,冉夫人又自請回蘇侍奉雙親。恰又趕上冉竹生的教書先生告病,一家子便都回了老宅。冉儒住個三五日将雙親家眷安置妥當便要啓程赴任。只是冉竹生不願張揚,随口帶過。
沈知愈一聽更是歡喜:“甚好,我也有日子沒先生教了,可我父親比先生還盯得緊。如今你回來了,咱們一處看書,我也好偷個懶。你快說說揚州有什麽好的?絆住了你這麽些年?”
冉竹生想起舊事來,順口說出:“倒沒什麽是能絆住我的,不像你有個玉妹妹緣妹妹的。”話出口忽然想起來香囊的事兒,後悔不疊,怎麽提了這個茬兒。沒等沈知愈說話先坐立不安了,看沈知愈,一對兒月眼還是照常,似有雲霧在浮,卻也輕快掠過,嘆息回說:“哼,她比你還走得幹淨!”
“這是什麽話?”冉竹生驚異問道。
“說是去金陵外祖家養病了。”沈知愈悶聲答道。
“什麽病?好好兒的怎麽非要去金陵養病?何時走的?你聽何人說的?”冉竹生心裏如山風掠過,一會兒高山一會兒深谷一會兒溪澗的,時而喜時而疑,生出好多問題來。
“誰知道呢?不過是女孩兒家嬌弱些罷了。或者金陵有名醫,或者外祖膝下孤單疼愛外孫,總之數年未見了。”一提起此事來,沈知愈還忿忿不過,大家相熟一場,走時連個招呼都沒打。愣了片刻回過神兒來問:“你幾時對昔緣妹妹這麽有興趣了?比我想問的還多。”
冉竹生笑笑,不過掩飾自己尴尬神色,說:“事出意料,我不過随口多問一問。”
可今天遇見的不是玉昔緣還能是誰,也或者,是玉昔緣回到蘇州沈知愈還不知情罷了。冉竹生越想越內疚起來,忽又轉念覺得即便是玉昔緣,幾人當年不過垂髫小童罷了,自己未免思慮太多。
沈知愈全然沒有察覺冉竹生的異樣,猶自說話,冉竹生想問又不便問,別別扭扭說了會子話便回家了。
各位都是歡歡喜喜,獨有邢岫煙回了家中,卻被母親迎頭罵了一番。
那邢忠家的正整些衣物,地上開着幾個箱子,皆是空着的。見女兒回來正沒好氣,開口就罵:“怎的現在才回來?成日家就知道跟着小姐們胡鬧,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哪能攀得上這侯府千金的?不知道在自己做點兒活計幫着娘老子用度,就知道出去逛。整日往那廟裏鑽,那廟裏是有金子、銀子還是漢子?”
邢岫煙向來本是聽慣了罵,只好些日子沒聽得這麽不堪的,且又長了幾歲,今日遇上一個俊秀小生,正面紅耳赤心神不寧,聽了這話登時流下淚來,分辨道:“您素日怎麽不說這些話,還只管叫我找小姐坐坐去?每每拿些好東西回來你就歡喜得什麽似的。我不過去了這半日,又不曾耽誤什麽。”
岫煙還沒停嘴,她母親已氣得瞪圓了眼、擄起了袖子要打過來了:“你這蹄子,還學會跟老娘頂嘴了?這大戶人家的小姐真是好,念着佛成日家不幹正事,還教壞了你這蹄子,長了小姐脾氣。”岫煙淌着淚站在那裏,正等着受一頓好打,卻聽見屋外有聲音。